他匆匆取了笔墨,一张方子写得龙飞凤舞,写完收笔,双手呈上,道:“每日一剂,吃上三个月,应当能缓发作。”
宋夫人接过方子看了一眼,抬头朝着萧盈点了点头。她虽不通医理,但萧盈久病,她伺候多年,对于什么药管用,什么药有害,还是知道个大概。
卞弘还在说:“但此药不能根治,最要紧的还是陛下平心静气,切不可大悲大怒……”但萧盈见宋夫人点了头,已不耐烦听太医叮嘱下面的话,厉声喝断他:“还不给长公主诊脉!”
“我随卞大人去偏殿吧,”明绰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皇兄再歇一会儿,我亲自去给你看着药。”
萧盈仰头看她,明绰的手仍被他握着,安慰似的在他掌心一拂,便转身走了。一直走到殿外,她的背都挺得笔直,行动如常,可是一到萧盈看不见的地方,她就突然攥住襟口,疼得僵在原地,靠住了背后的墙,不敢动弹。
原来这就是萧盈这么多年的感觉。明绰咬着下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疼痛很尖锐,但并不持续,一下一下,随着心跳电流一般从胸口划过去。卞弘跟在她身后,见状全无惊讶,站在廊下就把明绰的袖子捋上去,针刺腕上内关穴。
“好厉害的药啊。”明绰缓过一口气,轻声道,“卞大人是打算自己告诉我,还是等我去朝上揭发你毒害陛下,意图谋逆?”
卞弘低着头,指尖轻轻捻动银针,另一只手扶着明绰,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会这么做,自然是有太后的意思,明绰这样的威胁有几分用,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可是长公主毕竟还是长公主,被明绰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卞弘的额上已经见了一层汗。
“这里没别人。”明绰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那疼痛没有这么尖锐了,只是每一次呼吸的时候,还是有些牵扯着胸口闷痛。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不敢出实了声,听起来便气若游丝,人见犹怜。
“卞大人,东乡求你了。”
卞弘手上剧烈地一颤,然后他沉沉地叹出了一口气。
“太后所用穙齐香,出自西域拂菻国,用的是一种叫‘顶勃梨咃’的树,其树无花无果,但叶有异香,断其枝,有黄汁,状如蜜,香气最馥……”
异香。明绰突然想起来,萧盈一直吃的那味药味道非常特别,甚至缠绕在他身上经年不变。药材各有其味,但煎成汤药就都差不多,明绰从未见过其他什么药的味道能这样特别且长久。
“可那不是穙齐香的味道……”
卞弘继续往下说:“取树汁制成香料,便是清心宁神、止痛解乏的良药。取叶入药,则为损心脉的毒药,煎过之后,味道会变。”
又是一道刺痛,游蛇般从她的胸口滑过去。
卞弘搭着她的脉,又添了一根针。明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感到一阵异样的麻木蔓延在指尖,但她已经分不出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因为这些银针,又或是,仅仅是那几个字。
明绰的嗓音沙哑:“怎么解?”
卞弘神色复杂,一时竟未答。明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些年他也背着太后找过解法。
卞弘见她神色,以为她害怕,便换上了劝慰的口吻:“长公主也不必太担心,此药虽性烈,但不会马上要人性命。长公主用得少,略加休养即可,无需特意解毒。只是以后切不可再碰了……”
当然了,明绰苦笑一声。若是一剂就能夺人性命的剧毒,未免做得太明显。她自是心里有数才敢自己喝下去。
“那像皇兄这样已服用了多年的呢?”
卞弘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惋惜,羞惭,都缠绕在他眼中。为医者伤人,他心亦难忍。可是这世上多的是医者救不了的人,强权如山,山崩石裂,他只能先保自己的命。
“臣无能。”卞弘轻声道,“陛下……已无药可解。”
第23章
萧盈原本注定活不到二十岁,史书上记他一笔,大概会说哀帝早孤,短折,天下憾之。寥寥几字,仅此而已。
可是萧盈不傻。照卞弘所说,其实陛下早几年开始就已经很少吃这药。萧盈毕竟年少,兼练骑射,身子已经康健很多了。连卞弘也一度以为,也许他当真能熬过去。
但心脉的损伤不可逆的,即使毒早已排干净,只要萧盈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哪怕没有服药也有发作的风险。每发作一次,就是阎王敲一次钟。如今的情形来看,若他当真能做到忌悲忌喜,忌怒忌嗔,忌惊忌疑,或许也能活到四十岁。可是……
卞弘没有往下说,但明绰已经听明白了。外戚擅权,太后称制,萧盈夹在其间,没有一日不是活在惊疑和恐惧之中。
可是他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长沙王杀到眼前的时候,多少宗亲一把年纪了还是吓得屁滚尿流,萧盈却始终面不改色。明绰以前就觉得皇兄那套“静气”的功夫不同一般,有的时候甚至有些讨人厌,因为她总是不知道皇兄在想什么。她还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如此。
“卞大人跟皇兄说过吗?”明绰最后问卞弘,“他最多能活到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