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风雨依旧未歇。
雷声依旧,一声声震得窗纸作响,铜灯微颤。宫殿深处,屏风外的内侍与宫婢都屏声敛息,唯恐惊扰这夜里残留的火气。
沈皇后亲自伺候圣上更衣。
她褪下李鸾徽肩上的朝袍,那金线绣龙仍残着湿意,沾着一丝雨痕。她手指极轻,像怕惹恼猛兽般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水珠,又轻声吩咐宫人端上热汤,遣人取暖炉进来。
这是一间偏暖的寝宫,陈设素雅,雕窗朱漆,风掠过窗棂时带动几丝香灰翻卷,连火盆中的炭火都一闪一闪,也在迟疑不定。
沈皇后坐在一旁的木几边,亲手将一碗温汤端到圣上跟前放下,微微躬身,眼神低垂,语气柔和:“陛下莫动气。起凡他……是太冲动了些。但他自小在军营长大,从小不识朝堂利害,那些弯弯绕绕的心计,他确实……不擅长。”
她说得委婉,声音温婉如绸,一双手却悄然绞紧了衣角。李鸾徽没有立刻回应,只盯着那碗汤,像在思索什么。宫人们都退了出去,殿中只余两人,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雨声滴在屋脊之上,滴滴答答,如在耳畔敲鼓。
“他不是不擅长。”李鸾徽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像是冷静下来了。可下一刻,他却蓦地抬头,眼神如刀,冷厉刺骨。
“是蠢。”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你还要替他说话?沈氏,你是不是觉得朕今晚还不够丢脸?”
沈皇后轻轻一颤,眼眶微红:“臣妾不敢。只是……起凡他……他心思简单,一心只想守好陛下给的身份,才会怕……”
“怕?”李鸾徽忽地冷笑,讽意满目,“他怕?他怕就该听话,就该照朕的安排一步一步走。他倒好,胆子大得很,三日不见阳光,就敢在禁宫里打墙摔物,疯疯癫癫地哭喊。你说他单纯?明日朝堂上,你知道那些老臣会怎么议论吗?他们会说说,周王被吓疯了,他果然没有这个能力上位,朝廷无人继位,是不是该请次子进宫。”
沈皇后脸色发白,想要解释,却被李鸾徽猛然一拍几案吓得一抖。
“他蠢也就罢了,还软,还胆小,还疑心深重!”李鸾徽起身,来回走了两步,语气更是冷如冰霜,“他若真如你说的那样心地纯良,至少也该信我这个父皇!我日日托人给他传话,他理都不理,他倒是好,把李文韬等人的话当圣旨,推荐十四皇子怎么了?朕说什么了吗?”
“王俨那个老头子怎么了?也是蠢笨如猪!给他传信息,难不能我这个当爹的,就不会心疼自己的儿子了吗!?朕以为他能够辅佐君王,现在看来就是老得脑子不够用了!”
他越说越怒,声音逐渐拔高:“储君!一个储君!若是风声一动,脸色一变,他就自乱阵脚,那以后呢?他怎么治国?他如何驭人?将来哪个大臣在他耳边多说一句,他是不是连朕也要忤逆!”
沈皇后跪下,衣裙被炭火的暖气卷得飘动,她抬眼望着李鸾徽,声音轻颤,却仍不死心:“陛下,他不过是太在意您……他从小便惧您敬您,如今得了宠,又怕失去……才会乱了心智。”
“惧我?”李鸾徽冷笑,“那他该学会忍,而不是乱。”
沈皇后沉默,片刻后,她小声低语:“他还年轻。”
这句话一出,李鸾徽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面色铁青,眼中寒意暴涨:“年轻?”
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皇后,语气中满是愤怒和轻蔑:“你一个女人,懂什么朝局?你以为这是后宫吵架?谁哭得厉害谁有理?”
“皇后……”李鸾徽冷冷一笑,“你宠他宠傻了。他若真的继位,将来是被那些老狐狸玩得团团转。你儿子,会把这个国家毁了。”
沈皇后听到“毁了”二字,眼神倏然一紧,终于忍不住低声哽咽:“陛下……那您就再教教他,再给他一点时间……”
李鸾徽手指猛地一挥,几乎是咆哮出来:“出去!给我出去!”
他怒吼如雷,震得殿中屏风都颤了一下。沈皇后一惊,扑通一声叩下,额头磕在地砖上。
“出去!!”李鸾徽暴怒之下不容分说,袖袍一甩,拂倒了旁边几上的汤碗,瓷器碎裂,热汤溅湿地毯,香气与檀香味混合,刺鼻非常。
沈皇后缓缓起身,低着头退后数步,转身时,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血痕。
她什么都没说,走出殿门的那一刻,风雨扑面,她仿佛一下子从温殿跌入冰窖。她扶着朱红宫门,站在檐下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空,那雷还在远处滚动,像压抑未决的怒火,不知何时再次砸下。
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炭火的温暖。
殿门轻响,沈皇后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后。李鸾徽没让人再进来伺候,只倚着案几,缓缓坐下,听着雨声穿过回廊,滴滴打在青石上,像是敲在人的心头。
他还没缓过来,依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烛火在半开半合的窗棂中摇曳,一会儿明,一会儿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