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穆祺瞪大了眼睛,显得颇有些不知所措。而长平侯——长平侯在外甥的手臂上掐了一把,示意他不要随意介入这种修罗场。然后,卫青慢慢地、低低地开口了:
“……陛下,高皇帝的规矩,列祖列宗的规矩,丞相身负调和阴阳,总该敬重的。”
刘先生终于有了动静,他回头看了自己的大将军一眼,似乎摇了摇头。
他道:“……我会给丞相一个体面的。”
比如说赐剑,比如说赐牛酒,比如说赐空食盒,比如说允许公孙弘体体面面的在家里自杀,“以忧薨”。
长平侯显然听出了这句轻描淡写里刻骨的杀机,但他已经再不能多说什么了。老登则静静沉思片刻,垂目扫了一眼那杯碧莹莹的溶液。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惆怅,乃至于落寞。
他轻声道:“真是让人失望。”
长平侯的嘴唇抽了一抽。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泠冽凶狠的愤怒,却比一切的愤怒都更要可怕——武帝朝规则怪谈之二:让皇帝失望是比激怒皇帝还要危险得多的事情;几十年来不乏有大臣激怒皇帝后仍旧蒙获重任的例子;而那些令皇帝失望的人,则无一例外的变为了前任。前任永不相见。
毫无疑问,当皇帝明确表示了对公孙弘对张汤对九卿高官的失望以后,现有官僚体系的政治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大厦崩塌,必将无人幸存;至于杜周——被骤然拔擢起来、负责审理铸币案的杜周,那也不过只是被临时挑选出来的一把快刀;等到皇帝用他解决了公孙弘、解决了张汤、解决了朝廷中大半的高官,尽情宣泄完愤怒之后,那最后一个该被解决的,就是杜周自己——就像往日的江充一样。
没错,皇帝已经在用思考当年巫蛊之变的逻辑,在思考这一次的事件了。
——喔,这一次的事件或许还要更严重一点;毕竟,巫蛊之变中牵涉到的骨肉至亲,应该还能在武帝冷漠的内心中激起一点涟漪;而这一回嘛,皇帝大概只会觉得根本就是好死,最好死远点,别死自己跟前。
不过,无论心中是如何不屑一顾,充满了愤怒的暴虐,皇权毕竟不是一人可以完全拍板的万能许愿机,即使强势如孝武皇帝,仍旧需要说服他的基本盘,征求铁杆心腹的赞同,或者至少是默许。
所以,他停了一停,平静开口:
“做大臣的都有各自的难处,平日里瞒一瞒哄一哄,其实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横竖不痴不聋,不做阿翁。但无论如何,这些人也该有个限度——敷衍其他的就罢了,在军饷上居然也敢敷衍塞责,放纵无视!眼下正是用兵之际,如果军中因此有了变故,其奈江山社稷何?”
说白了,老登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官场该懂的潜规则全都门清。西汉尚且不存在什么廉洁自励的操守文化,学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那高位的官员吃一点喝一点收一点,地方的冰敬炭敬宫里四季的赏赐,都可以拿,都没有关系;皇帝都能大度理解,予以充分的容忍。但同样的,当高官们主管的业务出了一点毛病,陛下操起刀子杀他们全家作为补偿,那想必他们也能大度理解,予以充分的容忍吧?
再说了,少府负责选矿铸币,御史和廷尉负责监督,丞相负责统揽全局;如今铸币出了毛病,找他们追责本来就是理所当然;至于责任具体怎么划分,划分的责任是否就真是罪该万死,那就属于很次要、很不必操心的内容了。毕竟——
“用兵之时,军中一定不能出变故。”
老登重复了他的底线:“如果军中出了变故,就一定要用强有力的回应,平息一切可能的猜疑。”
穆祺愕然看了他一眼,显然是立刻就听出了潜台词。公孙弘张汤等人有罪无罪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军饷中掺有劣钱的大雷需要有足够份量的人头来填坑,未来士兵们的怒气能有一个恰当的、合适的发泄渠道——以老登的估计,丞相加御史大夫加十几个两千石的人头应该可以抚平这个愤怒,恢复朝廷的威信;如果还嫌不够,那就只有往诸侯王、往长公主、甚至往先太后的娘家身上攀扯了。
让军队满意是首要的,其余是次要的;让士兵们恢复信心是首要的,三公九卿们开不开心是次要的。派人细细查慢慢审,或许可以明辨罪行、减少政治上的强烈刺激;但也更可能会有遗漏和疏失;但反过来讲,只要不分轻重把人统统宰了,那不就肯定可以保证没有漏网之鱼了吗?
——我勒个秦汉军国主义王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