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绝望、悲伤、愤怒……然后还有为了生存的杀戮。‘我们的’回忆,逐渐被污染了。”
“我的父亲其实有想过停止记忆采集与交换。但是那样的话,就相当于否定了我们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的意义。他害怕停止这种行为之后,村子里的人也会分崩离析,我们连抱团取暖的可能性都消失了。”
“而他犹豫的代价则是……或许可以称之为‘火并’。四个志愿团体是相对独立运作。一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就是为了探索技术所以才召集了志愿者群体。四个团体所使用的记忆采集与编篡技术都有细微差别。四个团体分歧本身就在放大,直到某一天……我们不再认为其他团体的人是家人了。大家开始彼此杀戮了。”
“我的父亲一开始甚至因为‘梁山泊’的胜利而欢呼——对的,这个名字是我母亲取的,然后沿用到现在。我的父亲欢呼了十分钟,狂热情绪逐渐褪去后就失声痛哭。他哭着说对不起大家,说他不想这样的。”
“我的母亲在从第二武神败亡前开始,就一直精神恍惚。我承认我很后悔,我居然因为父亲态度奇怪,而要求他们两个在家休养,不要管其他事情了。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最后说了什么。他们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我父亲留下的遗书,是这样写的,‘请原谅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曾经美好的村子滑入极道的深渊。我只希望我有罪的灵魂,能被地球的风带到村子的瞭望台上,那里可以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河,我们一起挖的池子或许也会有莲花的鬼魂在绽放。请原谅我先行一步。我爱你们’。我的母亲精神状态则不支持她写字了——她曾经是优秀的语言学家呢。那张纸还说不定是最后一张规整的信纸了。”
“他们两个手牵着手走进了活火山——目击者是这么说的。”正贺典雄用手轻轻拂过义眼,自己却恍若未觉,“真是奇怪,我居然会说这么多。”
卓莫尔将这一切如实记录下来:“这就是绿林全部的来源吗?”
“还有一点……我父母自杀之后,我甚至连为他们哀悼的闲暇都没有,因为另外的村子又过来复仇了。他们人甚至变多了。他们似乎在利用集体记忆招兵买马。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村子的一个人找到了另外的利用之法……全日本的幸存者都在往活火山区域集中,而我们占据的就是活火山附近的温泉。他们招揽了其他的幸存者。”
“应该说幸运呢,还是说不幸呢……我们几个村子,都跟我父母在学术界的人脉有关——而我母亲那边,都是在语言学上有一定天赋的人。在赛博武道的时代,这可以视作‘内功天赋’——我们那四个村子的孩子里,拥有内功天赋的人比例很大。大家争先恐后在网上下载侠客公开的内容,用在彼此之间的仇杀上。为了取得胜利,我们争相招揽战斗人员——集体记忆也进一步被污染。”
“那个时候,第二武神事件,造成了侠义势力大团体土崩瓦解,抵抗个人化。而旧时代的基建又没有彻底烂掉,网络还在。内功在那个时代取得了巨大发展。并且这一波发展,不是‘高度’,而是‘细节’,在顶尖高手开辟了应用的高峰之后,许多凡人开始扩展他们的路。”
“侠客肯定没有想到吧,在东极的列岛之上,居然有一小撮人仅仅为了杀死彼此而学习他们的武功——因为学习内功就会成为约格莫夫的敌人啊。一般来说只有侠客会去学这种东西,没有人会单纯为了‘杀死邻居’而学这个。但那个时候,我们打生打死,居然没有任何人想过‘举报对手,让官府杀死对手’。这或许也是绿林风气的一部分。”
“侠客对大脑、对认知的研究越深,绿林也越是进步。集体记忆的注入越来越便捷了。或许就是第四武神前后吧,那个时候,上山的流程就跟今天差不多了——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复杂的仪式,要经过一年以上的疗程。有可能是侠客们制造第二武神的部分技术被重新发明了,又或者……干脆就是某个参与者隐去部分细节后打包上传的?”
“第四武神败亡之后,约格莫夫开始挖取地表上一切他觉得‘有做成琥珀的价值’的东西。那个时候也是离开地球最好的时候。我感觉我们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待在地球了,那里有太多可杀的东西,于是我来到太空。”
“你最初也想要抑制杀戮?”卓莫尔吃了一惊。
正贺典雄叹息:“但是每个人都没法抵挡‘想要新家人’的冲动,一直有人转化新的绿林。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甚至有十艘货船了。”
正贺典雄说到这儿便闭口不言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接下来一直到你到来之前,我们就没有故事了,只有流水账。”正贺典雄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在额角打着拍子,“在人类集体的两股意识在为未来的决定权而厮杀的时候,我们这些蛆虫也在泥潭里厮杀。仅此而已。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你应该……”卓莫尔犹豫了一下,“你其实有机会离开绿林吧。你是一个强者……”
“你知道‘电影’吗?一种应该用投影方式投影在幕布上观赏视频的特殊仪式。”正贺典雄语气很怀念,“我青春期的时候……好像是看出我喜欢一个女孩,所以我父母专门在那一周的村子放映会上,换掉了原本准备放映的低俗喜剧,换成了一部爱情片。我母亲这个人好像又过于高雅了。她选了《泰坦尼克号》。说实话,我对男女主没什么印象了。那个夜晚,我印象最深刻的镜头应该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在船将要沉没的时候平静关上舱门,站到舵轮面前。那一刻的音乐优雅又清澈,没有一点悲伤。船长的悲伤覆盖了一切。”
“这里是我父母用爱打造的‘船’。我是这里的船长。我的父母爱我,毫无疑问。我也很爱他们。尽管这艘船已经变为了很可怕的灾难,但这里就是我与我父母爱的痕迹。我是这里的船长,任何人都有资格跳船逃生,唯独我无法这么做。我觉得,只有跟着这艘船一起沉没,我的灵魂才能回到故乡村庄的瞭望台,和我的父母一起……”
即使最初的村民已经一个也不剩了。
“真是奇怪啊。”卓莫尔将最后的部分记录了下来,“那么这就是绿林们最后的对话了。接下来我们应该都不会剩下理性了。”
“或许……”
突然之间,这房间里传来了“滴滴”的机械提示音。居然是从正贺典雄的交椅之下。一个机关打开。椅子侧面突然弹出了给药管。
“刚刚解冻完成的。这个剂量足够一起漂没全部记忆连带大半人格。在地球,玉鼎菌的菌种曾遍布各个大型医院。只要抢得及时,有一段时间是很好获取菌种的。”正贺典雄举起了透明的玻璃容器,“你最后有点兄弟的样子了,所以我破例给你一个机会……逃到地球或者火星。”
还丹酶也是极道共识疗法所必要的药物,大寨里一直是天王亲自保管。卓莫尔倒是第一次知道,天王的椅子下面就是还丹酶的冷冻库。
卓莫尔语气复杂:“你怎么不早六十年拿出来呢?”
“我突然觉得我母亲应该会为这一幕而感动。我好像想起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之前我记不起来。”正贺典雄摇了摇手中容器,“要还是不要?”
“我也是忍了二十年、延迟了二十年的杀戮成瘾者。我没法放弃这最棒的死斗。我的灵魂已经不允许我这样做了。”卓莫尔摇了摇头,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如果我还是一个侠客的话,我也不会容许我这样参与过二十八……不,是三十次屠杀的绿林疯子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