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大街走到了中央广场,谢云逐看到了一片格外开阔的空地。这是整个百炼城唯一不逼仄的地方,连那铁丝网织成的穹顶,都格外高远些。这是整个城市的透气孔,来到此处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做一个深呼吸的动作。
“我们打造了成千上万把剑,在这里搭建一座方尖碑,那是属于匠神的奇观。”榔头走到那个空无一物的广场中央,“然而匠神离开后,这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在熊熊的炉火间挥洒汗水,淬炼一柄柄宝剑。他们有着最好的匠人,打造最锋利的宝剑,却无法用来保卫自己。上好的剑被大批大批地卖出去,成为别人侵略他们的工具;顶尖的宝剑则要被熔铸在奇观上,装饰匠神那至高无上的荣耀。
记不起来有多少天,他们跪在奇观前,聆听祭司们和圣女们的教诲,诉说那些关于伟大和不朽的谎言。他们必须相信,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能得到匠神赐予的神酒,用来治愈他们日益模糊的躯体。
信我者,得存在。
没有信仰的人,什么都不是。那些流落在荒野上的黔首,被剥夺了脸和声音,那样的东西不能被称作是人。
一个神离开了,留下一片引人遐想的空白。另一个神很快就来,他们想要的永远是奇观,每一个都要比之前的更巍峨雄伟、不可一世。
棘轮死后,榔头就隐隐成为了这群人的首领,他率先跪倒在地,表示臣服:“我榔头,乐土城的首席工匠,愿为爱神修筑不朽的奇观!”
就像被一阵无形的风刮倒,他身后的人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下,纷纷表示愿效犬马之劳。谢云逐已经习惯了他们随地大小跪的习惯,这群人恐怕在学会走路前就先学会了怎样下跪,都不用调教,天生就是大大的良民。
他们一跪,弥晏就站不住。如果这是他的国,那么就不该发生他不期望的事。
他走到榔头面前,就这样蹲下来,望着他的眼睛:“你愿意做我的工匠,我很高兴。不过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榔头一怔,“我就叫榔头……”
“但这是匠神给你名字对吧?”弥晏望着他方正的脑袋,“你之前的名字是什么?”
榔头躲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这个沉默的男人似乎总是顾虑重重。倒是他的妹妹铲铲很清脆地回答道:“之前我哥哥叫黑鱼,我叫花鲢,那时候我们都很小,百炼城还叫‘泽国’呢!”
原来在匠神统治之前,这里还有过一个泽国。
“我更喜欢花鲢这个名字,因为里面有花,像个女孩名。我也喜欢以前的鱼脑袋,可以在水里游来游去。但是泽神很快就走了,匠神来了,就不允许我们……”铲铲还想再说下去,榔头就粗暴点打断了她,“好了!”
他转向弥晏,又恭敬地低下头,“请爱神赐予我们新的名字。”
弥晏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原来这些人不光是名字,就连外貌也被神明所决定着。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可以长着鱼头,也可以长着铲子脑袋,唯独不能长自己的脸,拥有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们不过是神的玩具,是可以随意换头的玩具小人,在这场过家家游戏里,无知无觉地过着自以为活着的人生。
“我只想知道你们真正的名字。”弥晏的金眸带着悲悯,认真地看向榔头,“就是你刚出生时,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父母为你取的那个名字。”
榔头讶异地看着他,似乎花了很久才理解了他的话。那张方正的铁灰色脸上,第一次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叫巴桑,在我们的语言里是‘树’的意思,母亲希望我像大树一样强壮……”
然后他摸了把妹妹的铲子脑袋:“这是我的妹妹,玛莲——玛莲是一种冬天开放的勇敢的花。”
“很高兴认识你,巴桑。”弥晏笑得眉眼弯弯,“很高兴认识你,玛莲。”
“我也很高兴……”玛莲却哭了。
他们身后跪着的人群,也跟着抬起头,好像种子钻出了泥地,眼睛里都闪烁着光亮。这回用不着弥晏说,他们都不自觉地站起来,兴奋地说起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辛比那,是‘勇气’的意思。”
“我叫安雅,这是我奶奶给我取的名字。”
“我叫央河,我也有个妹妹,她叫央海,她已经死了……”
这时有人大哭起来:“完了,过去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老伙计,我记得,你叫索朗是不是?”他身旁的老头笑了,“你5岁的时候偷偷告诉我的,我一直替你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