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坐着!先拍完所有人的,等会儿你再去。”
众人被这番打闹逗笑。老爷子回头朝后方望,眯起眼大声道:“那等会儿我们散了,你们都来找我拍几张啊!”
“好了,坐正,看前面——”
凝遇和存影叔已经回到人群中,站在温姨身边。他们一家作为最大的,自然站在长辈后一排的中心位置。以相机为中轴线,右半边是温姨家的人,左半边则是更为庞大的季家。
“大家伙都笑起来啊!”
存影叔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回荡在偌大的厅堂,“五、四、三……”
我听着倒计时,直视右前方的相机,弯起唇角,笑——两侧的闪光幕布垫着底光,闪光灯连着五次亮起,白光在眼前炸开,晃得眼生疼。
“好好玩!妈妈!”
“凝遇,去看看有没有要调整的。”
季凝遇一路小跑去到前面查看第一次成图,弓着身子扶着相机,过了一会儿举起大拇指,说:“没问题!再来两组!”
在一声又一声“滴”中,我渐渐对那大功率闪光灯的白光免疫。光一次次落在脸上,又迅速退去,留下短暂的残影在眼底晃动。几息的黑暗还未沉淀,下一道炙亮又砸下来,如此循环。
渐渐地,那一瞬的光,连带着我感知周边所获的情绪,以及脑中有关这个家庭的所有记忆,都变得像空手捉不住的东西。虚无、转瞬即逝,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加重了我的惆怅。
我怔怔地站着,一时缓不过神。等回过神来时,身旁的人也已散得差不多了。
轻轻晃了晃脑袋,朝外边退了几步。季老爷子接过凝遇递去的设备,开始给每组家庭拍照,大厅里闹哄哄的,我的视线却怎么都找不到固定的落脚点。
凝遇呢?已经被温姨拉去拍三人的全家福了。我想,或许没自己什么事了,便抚了抚衣摆,打算离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那是被众人认可的、合法的。我祈愿并笃定,总有一天我和凝遇也会拥有一个家,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季凝遇,并不只属于我。
我慢慢转身,朝那条恒久宁静的长廊走去。就在脚步即将迈出热闹的边界时,身后忽然又响起福伯的声音,将我从长廊口生生拉了回来。
“先生叫您去拍一张。”他依旧板着那张脸,精明的眼不带任何情绪地嘱咐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季叔正看着我,像是在等我走过去。温姨站在一旁,扫了我一眼便移开视线;至于凝遇……他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我。
我走过去,向季叔微微颔首。他没多说什么,可我在那双沉静的眼睛里,还是看到了父亲般的柔和、明晃晃的惋惜,和一层说不清的复杂心绪。
我站在他身侧,凝遇站在他母亲那边。我们面向季老爷子举起的相机,又拍了一张。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分不清那一刻是温度还是光亮,让我胸口一紧。
接着,我被存影叔单独叫住。他说要和我拍一张。我望着这位“慈父”的目光倍感压力,那些最为真心的话语在唇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终究还是被咽回肚子里。
内心向来躁动的蛇窝,此刻却诡异地沉寂下来。它们收起带毒的尖牙,将长尾盘成一圈又一圈,重重叠叠地蜷缩着,安静地栖息。是冬日的水汽太过冰凉刺骨,还是海湾的浪潮太过汹涌激荡?是先生给我的温情太过丰沛,还是我对先生的愧欠太过浓烈看得清的、看不清的,混在一起。事实却只有一个——我要离开这个家了,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他们。
“好孩子,去帮我收一下设备。”
与我拍完合照后,存影叔便示意我去收前方瘫软下来的闪光布。弯腰拆收缩架时,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季凝遇望着我的那一眼。
一心二用间,耳边恍惚钻进一道熟悉的声线——
“妈妈,我求你了……让我和他单独拍。”
“为什么爸爸可以,而我不行!”
“我已经按你说的,与他分开了!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就这最后一张!”
“小仰,过来吧。”我还在分辨自己是否幻想过了头,温姨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传来。
原来那并非我思念过度的幻听,季凝遇的哀求真真切切,连同他不加掩饰的急切与执拗。我直起身,拍平西装上折叠的痕迹,抿唇瞧了眼等待着我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