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宥的笑声起初像呜咽,渐渐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龙冠几度歪斜,眼泪顺着尖削的下巴滴落在先帝的字迹上。
父皇,还是你深谋远虑,竟为儿臣留下这足以掀翻棋局的一手。
但终究,你没杀了他,或许儿臣比您更胜一筹。
暮春的草原刚经历一场暴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血混合的腥气,金帐前,一面狼旗湿漉漉地垂着,像条死去的巨蟒。
骆绯正在围炉煮茶。
晨光如蜜,流淌在金帐的每一道缝隙里,骆绯跪坐在织满莲花纹的羊毛毡上,犀角梳悬在发间迟迟未动。
二十年了,草原的朔风竟未能摧折这头中原养出的青丝,鸦羽般的长发垂落腰际,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暗芒,像月夜下的河水。
发丝间偶尔闪过几星银亮,却不是华发,是老单于阿斯愣在世时,亲手为她编入发辫的星月银链。
“阏氏,今日要绾草原髻还是中原鬟?”
老侍女卓玛捧着鎏金妆奁轻声问道。
铜镜里,映出一张令日月失色的面容。
黛青的眉如远山含翠,其下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本该妖媚入骨,却因眸中氤氲的慈悲而显出菩萨般的宝相。眼尾处细细的纹路像被春雨洗过的蛛网,非但不显老态,反添几分易碎的韵致。
“中原的吧。”
骆绯轻声道,嗓音似清泉漱玉。
她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这个中原女子特有的婉约动作,与身上素白的草原长袍奇异地交融。袍角银线绣的忍冬纹随着她的动作泛着微光,这是她坚持保留的故国印记。
帐外突然传来牧民的歌声,骆绯下意识抚上腰间银铃。
铃铛里,藏着的红豆轻轻碰撞内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阿斯愣送她的定情物。
那个憨厚的草原汉子曾红着脸说:
“铃铛锁住中原女子的相思,红豆拴住草原男儿的心。”
素白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指节泛出病态的青白,就在去年,那个总爱用粗糙手掌为她绾发的丈夫,就躺在这块织毯上咽了气。
“阏氏您又哭了。”
卓玛自一旁递来浸了雪水的帕子。
骆绯这才发现,铜镜里的自己眼角又红了,那抹胭脂色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像雪地里落了两瓣红梅。
她今日依旧穿着月白的袍子,连腰间的绦带都是素银的,这是她能为亡夫守的最后一点相思。
帐帘忽被晨风掀起,一缕阳光斜照在她眉间。
那里永远凝着道浅痕,像是被无形的笔蘸着愁苦画上去一般。
萨满说,这是被长生天亲吻过的伤痕。
骆绯突然站起身,素白的袍角扫过矮几,碰翻了装着马奶的银碗。
奶香弥漫中,她望向挂在帐壁上的两幅画像,左边是玄甲佩剑的阎涣,右边是裘衣弯刀的策勒格日。
两个儿子相似的眉眼在晨光中渐渐重合,最终化作二十年前长安城外,那个追着马车哭喊“娘亲”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