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雪顶听钟(十八)
公孙罗在寒露深重的春夜枯坐到天明。
他在想曲仙君问的问题。
牧山阁是个很松散的宗门,门下弟子往往没什么雄心大志,更没什么想要和人争个你死我活的念头——这也许和牧山宗的祖师有关系,当初牧山从上清宗分出来的时候,祖师只分到了没人要的神塑,竟也没发脾气,可见其老好人性格。
等到正式分出上清宗后,牧山也没奋起直追,很快又萌生出了回归的想法,这念头持续了数代,成为牧山宗弟子世代相传的执念。
回归上清宗,由牧山宗变成牧山阁后,牧山弟子迅速融入上清宗,一向以上清宗弟子自居,算是相处融洽,这格局持续了几百年,直到牧山渐渐崛起后,鸾谷的态度渐渐变了,牧山的态度便也渐渐的变了。
总体而言,牧山有些与世无争的调性,争强好胜的时候少,但又有上清宗特有的骄傲,在涉及到宗门荣耀、名誉时,又尤其积极。
牧山,乃至于上清宗,向来没有害人之心,也少有你死我活的戾气,但讲究一个“面子”。
倘若牧山的过往有什么地方能与“曲砚浓”这个名字扯上关系,根本无需曲仙君亲自来问,只需她踏入牧山的山门,准保能从不同弟子的口中听到无数次。
曲砚浓来问他这件事,他能答上来的并不比普通牧山弟子来得多,但因这问题而产生的揣测和思虑就要多太多。
曲仙君曾与牧山有渊源,但牧山并未留下任何载录,为什么?
牧山的典籍没法给公孙罗答案。
他在曲砚浓面前短暂地沉默,再抬眸,以一种他特有的犀利和敏锐反问,“仙君不欲留下仙踪,牧山岂敢相负?”
以牧山千古不易的风气,绝无可能自行隐去与曲砚浓的渊源,除非后者并不愿意牧山留下记录,更不希望这段渊源示于世人。
那段只会为他人增添容光的神秘过往,除了曲砚浓自己,还有谁能抹去?
公孙罗根本不去考虑牧山是因自身扮演角色不光彩而抹去那段过往,别看牧山如今在上清宗旁支中数一数二,甚至能引起鸾谷重视,可把他们放在曲砚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若与曲仙君有怨,牧山根本熬不到今日。
他往日翻遍典籍却解不开的疑窦也像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牧山新塑祖师神塑、神塑失踪却不细查、自那之后扶摇直上如日中天……”
都与她有关。
除了至高至强的化神,还有谁能让牧山闭口不言,背负“丢失祖师神塑”的名声数百年?除了高居知妄宫的仙君,还有谁能让牧山迅速崛起、扶摇直上?
这故事的无端之始和潦草结尾,都与她有关。
“代阁主,弟子们都已在云台等候了。”
静室的门被人叩开。
公孙罗在白铜鼎炉前起身。
其实不过三更天,天光未现,就算修仙者不像凡人一般依赖睡眠,总也要顺应天时,区分昼夜,像今日这样蜂拥夜行的事很少有。
谒清都年年都有,可牧山弟子从未有哪一年如此热切,他心里有数,他们是为什么而早早等在云台下。
无论是深信、质疑、观望,他们都是为了那个不知真假的传闻,为了不知是否真的会来的曲仙君。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不知道原本定下要来观礼的夏枕玉已毁诺,也不知道小道消息里要来的曲仙君至今不曾给出明确的许诺,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盛会就像是踩在风浪尖头的舢板,无论下一刻身在何方,至少这一刻万众瞩目。
公孙罗拨开因冷气骤袭而结成的白雾,微露病色的脸上,神色冷静。
谁也看不出他前一晚曾经历了什么离奇的事,又曾见到何等传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