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宝玉一听瑞大爷三字,再联系湘云看得入神之语,脸上那点喜悦迅速褪去,化为一种不自在的阴沉,他最不喜听人提起贾瑞,更何况这话隐约指向黛玉,这更是惹恼了他。
“云妹妹,休得胡言乱语,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小心我告诉老祖宗。”宝玉少见发了回脾气。
黛玉此刻羞恼交加,那些被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愿细思的画面:荣禧堂上那青年锐利如剑的眼神,那句掷地有声的“践花灯下药石旧约”,还有被他撞见自己偷看时的窘迫,此时一齐涌上心头。
她顾不得理会贾宝玉的嫉妒,声音含着薄嗔对湘云道:
“死云丫头!你再满嘴嚼蛆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说着便作势要去拧湘云的脸。
湘云笑着尖叫一声,灵巧地躲在探春身后:“探春姐姐快救我!林姐姐恼羞成怒了!”
姐妹俩霎时绕着探春你追我跑,那雪白的银鼠斗篷、海棠红的绸袄、玫瑰紫的裙裾亦是相互追逐,衣袂翻飞。
“宝兄弟,云丫头,本就是喜欢玩笑之人,这话当不得真的。”
看到宝玉依旧满脸阴霾的样子,宝钗倒是在一边开解起来。
宝玉素来知道宝钗稳重,想刚刚那话的确不合适,又见黛玉羞恼似乎并非真为着贾瑞,只是针对湘云的口无遮拦,心中那点阴霾稍散,只尴尬笑了起来。
但这痴儿不知道,仪容端庄的宝钗,心底亦是思忖起伏。
她实在没想到,居然连她们几个姐妹聚会,贾瑞都会成为彼此共同的话题,宝钗年纪大一些,更通人事,又遭逢家中变故,心中不由有了更多心思。
恰在此刻,厅堂内环佩轻响,宴席入座的时辰到了。
几个大丫头含笑近前提醒,黛玉和湘云这才停手,各自整理鬓发衣衫。黛玉横了湘云一眼,低斥:“疯丫头,且记下你这顿撕嘴的账,回头再算!”湘云吐吐舌头,毫不惧怕。
灯烛辉煌下,偌大的厅堂按尊卑长幼,井然有序,戏班子早在东面戏台扮上,悠扬的乐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在厅内响起。
众人落定,先由辈分最高、掌家的邢夫人领头,带领王夫人等一众女眷离席,行至贾母榻前,齐齐整肃拜下,口中说着福寿安康的贺词。
贾母面带笑容,受了她们的拜贺。
接着轮到贾政夫妇,其后便是孙辈媳妇李纨,领着年幼的贾兰一丝不苟地行礼祝颂,举止温柔端方。
凤辣子王熙凤紧随其后,她今日打扮格外富丽,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袄裙,行动间环佩叮当,笑容明艳似火,声音又清又脆道:
“孙媳妇凤哥儿给老祖宗贺寿啦!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活越年轻,比我们姐们儿还精神!”一串话又俏皮又吉利,哄得贾母也绷不住笑出了声。
再然后便是宝玉、探春、贾环等孙子孙女辈次第上前行礼。
宝玉叩头时偷偷抬眼看了黛玉,却见她微垂着螓首,一副娴静模样,方才被湘云惹出的羞恼似已平复,心中不由更加痴迷,随即又想起刚刚贾瑞一事,心中对这人更是愤怒。
之后便是黛玉,宝钗、湘云等亲戚家小姐上前行礼问安,等众小辈贺毕,贾母又受了合府管家、有体面的执事媳妇们集体的跪拜。
繁琐而庄重的礼节过后,众人才重新归座。
珍馐美馔流水般摆上,戏台上也开演了喜庆热闹的折子戏,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贾母却收敛了笑容,目光缓缓扫过在座子孙。
满堂的热闹似乎也随着她的沉默而滞了一滞。
“今儿是大节下,合府欢聚的日子,有些话,本不该提,扫了大家的兴致,可若不说开,我这心里实在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