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的。”温行忽然道。
“什么?”
李廓不明所以,他有过什么?他这一生轰轰烈烈地生轰轰烈烈地死,曾经钟鸣鼎食金樽清酒,门客如过江之鲫,大宴宾客三千。
现在不过是形影相吊——他有过什么?即便有过,现在也已经没了,温行提这一句做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生下来的时候因为是双生子,道士只说了句‘双龙,不祥’就噤了声。我娘因为生我的时候难产,看我像看一个仇人。”李廓冷笑,“后来,你们又是防我,巴不得我死在蜀地。我到现在,算是一事无成,你说我有过什么?”
“可死在蜀地的,并不是你。”
“你……”李廓难得被温行噎了回去,“你这是说什么?你该不会觉得,我那位兄长真的对我有几分兄弟情吧?”
李廓回避着这种可能,因为李暐之死确实跟他有关系。他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与李暐在蜀地行宫对峙,问那位酷肖自己的兄长,这里好不好,死在这里愿也不愿?
这是你给我准备的笼子,熟悉吗?
李暐面目坦然,等着李廓的回答。然而弟弟手持着长刀朝哥哥步步逼近,却下不去手了。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是一母所出,人来到世上前的娘胎十个月,是哥哥陪着他,往后他予取予求,哥哥也都允许他。
温行又道:“你不觉得么?还是说,你错把那种遗憾移到了我身上?李廓,你自己也不敢承认,你对先帝的执念深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你想证明他是错的,可你一个故人也没有,或许我算是一个。”
李廓最隐秘的心事就这样被温行挑了出来。
“给你的酒没有毒,你服了解药死遁其实也没用。先帝早知道你活着,阿蝉却被先帝阻止不可追杀你。至于后来先帝驾崩……李廓,有人爱过你。”
“他被你亲手杀死了,在那个长夜。”
只见温行走上前去,汇入茫茫人海,带领其中一些百姓商讨重建事宜。的确,温行和李暐在某些地方很像,一样的沉默,很难表露情感。
李廓讨厌李暐能有那么多人围着,人一多,李暐就看不见他了。不过也没办法,因为李暐是太阳,万物就是会朝着太阳。
温行是李暐最看重的臣子,李廓偏要和温行走得近,又因为男女不忌的名声,给兄长与温行惹来了风波。
他故意闯祸,想让李暐生气。
李暐没有生气,或者说对于李廓每次犯上之举,身为皇帝的李暐都没有说,你我先君臣而后兄弟。
他以为那是李暐不在意他……怎么会呢,温行肯定是骗他。
但李廓常会梦到,李暐在行宫里,他伸直了手臂,将一腔子的怨忿倾注在刀锋上,最终面对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下不去手。
恨,滔天的恨。
李廓反复告诉自己,他恨李暐,一定要杀了这个人,因为李暐曾经想杀他。
但他走不动,反倒是李暐,一步步朝着刀锋走来,逐渐刺入了血肉之躯。李暐痛不痛?李廓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并没有觉得痛快,他心如刀绞,由内而外的痛,手上力气近乎虚无,狰狞哭喊,“是我要杀你,不是你自戕!”
“二郎,你又瘦了。”李暐疼痛难忍,跪倒在地,真龙天子很少这样屈膝,“以后,多保重。”
李廓蹲下身,他看着李暐愈发苍白的脸,犹如看到一轮太阳沉沉落下,了无痕迹。他先是大笑,坐在地上,癫狂地指了指李暐。
然后便是痛哭,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停止呼吸,他觉得自己躯干里有一部分好像也被挖去了。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连结终究还是断开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君。
李廓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人,他以为人生会一直这么热闹下去,事到如今才明白,他的人生就是一场筵席。
筵席散了。
他回过头去,身后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