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并非夸夸其谈,韩粲也并非竭泽而渔,只是两个人的道路不同罢了。河流带来水泽,供养四方百姓,清水有清水的用处,浊水也有浊水的用处。
不是好坏能概括的。
萧遥回到他身旁,不经意擦过蜀葵叶子,“是这么个理儿……你收到请帖了嘛?”
温兰殊无奈指着一边的泥金帖子,上面写了温兰殊的名字,角标是独孤逸群。“我不怎么想去,韩宅又不欢迎我,我去那儿干什么?”
“不,你要去,不仅你要去,我也要去。”萧遥坏笑,趁钟少韫和红线交谈,按着温兰殊的脖颈轻轻一吻,孰料温兰殊立即反过来,狠狠长驱直入萧遥的嘴,将萧遥吻了个措手不及,得亏蜀葵花的叶子能遮挡。
萧遥能体会到,和自己一样,温兰殊也在确定着什么,轻轻拍了拍温兰殊的肩胛,“演一出戏,让他们好放心。对了,你和独孤逸群真的没有好过吧?”
温兰殊推开萧遥,他都解释多少遍了,怎的这萧遥跟醋坛子打翻了似的,追着独孤逸群不放,“他都跟我说巴不得这辈子没见过我,你倒好,在我伤口上撒盐。”
“他那话是为了安抚韩绍先。”萧遥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绵软醇厚,香气丝丝萦绕于唇齿之间,感叹红线竟然在厨艺上也是个天才,真不知道温兰殊从哪里找到的神人?“你家红线还真是个小食神。”
温兰殊像是没听到后半句似的,“安抚与否重要么?既然想说这些话,肯定也不在意我听到是什么感受。我有时候就会觉得,我真挺失败的……”他又想起李昇来,却不敢告诉萧遥,于是这话说到后半句就没了声。
萧遥坐在一边,让温兰殊靠着他的肩膀,二人并排坐在屋檐下,望天地悠悠,翔鸟成群,他们各怀心事,又不提起,把那些隐晦尽数藏在波澜不惊的皮囊下,光阴仿佛凝滞。
“不要那么说。”萧遥安慰着他,“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温兰殊眼眶湿润,却很好地控制了泪水不流下来,“嗯。”
这会儿门环又响了,钟少韫解下襻膊,宽松的衣服料子瞬间掉落下来,遮挡住了他日渐消瘦的身躯。他开了门,面前是他许久未见又魂牵梦萦的人。
卢彦则一身戎装,像是刚巡防结束,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竖起掌刀,阻止钟少韫回头,“我不进去叨扰了,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钟少韫走了出来,跟他到一边的墙根,二人站在枣树之间,面前是时不时有人经过的街衢,卢彦则的偏将和下属识趣地没跟上来,一行人按照军纪列成方阵,侧面对着卢彦则,目视前方目不转睛。
卢彦则掐了一把钟少韫的肩膀,“你又消瘦了。”
钟少韫咬了咬唇,“恭喜卢帅,加官进爵。”
卢彦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钟少韫,这段时间他知道钟少韫经常来温兰殊这里,要么是看书,要么是讨教问题,唯独不去他那儿,就是为了躲避,因之前的所作所为太疯狂了,肯定害怕自己反感或者憎恶,所以知趣地不再上前,“你自己听听,这语气是恭喜我么。”
当然不是,卢彦则马上要去防秋,也就是说,会离开京师,这个年都不一定在京师过。
钟少韫知道自己和卢彦则绝无可能,只是看着卢彦则加官进爵,紧接着肯定是成家立业,心里有些不甘,而在他潜意识里,卢彦则更不会爱他,哪个棋手会喜欢自己的棋子?
卢彦则的路已经定好了,走的是出将入相的青云路,图的是鹏鸟高举的鸿图志,连人带心都给了卢家和大周,或许能多出一点来给未来的妻子。钟少韫算什么呢?顶多是一次偶然相会后遇见的琵琶伎,顶多是一个出色的棋子,帮棋手挑起风云,助长了长安的风波,更帮助自己的主人赢得了想要的位子。
已经没有价值了啊。
卢彦则沉吟良久,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着眼前为情憔悴的钟少韫,不禁无奈叹了口气,若世间事都是一码归一码就好了——他救绮罗光脱离苦海;又偷梁换柱,能让钟少韫入太学,来年有机会科考;最后打动关窍,帮钟少韫从大理寺安然出来,继续走该走的路。
该走的路……
他们都有该走的路。
情之一字着实难解,卢彦则回避了很久,他的性格注定不会爱上什么人。他没办法和一个人太过亲密,因为他没有想象过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是什么样的,他回避着,恐惧着,一头扎进功名利禄的深渊里,他越陷越深,却有一个人朝他伸出手……
钟少韫眼看左右无人,抱着卢彦则的脖颈,对方并没有惊讶,反倒是一种早知如此的表情。他啃咬着卢彦则的唇,茂密林木掩盖了他们的身形,温宅地处偏僻又导致此刻并无人经过,他们在街衢疯狂,各自偏离了原本的路。
就这么嚣张一次……卢彦则抱着钟少韫的腰,不禁悲从中来。
当初见到绮罗光的时候,他刚巧受邀在茶舍听曲,他们隔着道屏风,席间有人起哄,说《绿腰》弹得好,要见见这琵琶妙手。
绮罗光头戴风帽,上下里外遮得严严实实,别人问他歌女的唱词没听过,是自己写的么,他点了点头。卢彦则想到的不是冲动或者爱狎,他在那唱词里读出了弦外之音。
绮罗光很聪明,生长在淤泥之中,还有个同样身陷风尘的姐姐相依为命,抓住唯一的机会就想往上爬,他点灯熬油读经史子集,短短数年就已经把科举的书看了个大半,再加上原本颖悟,下笔成文,所以卢彦则一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