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王棣本能地一颤,就连苏莫都眨了眨眼,持杯望向主位。而王介甫……介甫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
“足下说是为了——为了赵宋的大事而来……”
他哽了一哽,到底不忍说出“亡国”两个字,只能道:
“请问足下打算如何举措呢?”
“当然是要想方设法,挽狂澜于既倒。”苏莫道:“天下将亡,不能不设法挽回嘛。”
是“天下”兴亡、“社稷”兴亡,而非赵宋的朝廷兴亡,这一点微妙绝伦的差别,王荆公当时一听就懂,而且懂了之后不觉黯然。但黯然少顷,还是得继续追问下去:
“请问先生又打算如何力挽狂澜呢?”
这一下倒把苏某人问住了,他以手摩挲酒杯,稍稍迟疑片刻,才终于低声开口:
“这一点上,其实我也不太能够确定……反正身处江南,也许可以找明教的人谈上一谈吧;如果实在不行,再折身北上,看一看梁山泊那边的动静……”
当啷一声轻响,却是王棣的手一个哆嗦,把竹筷给掉到了盘子上——显然,就算他年纪还小,但身在宰相家,该懂的全部都懂。什么“明教”?那不就是盘桓在江南各州,百余年来孜孜不倦,前赴后继的与带宋做激烈豆蒸,屡次镇压依然余波未平的“食菜魔教”么?你说仙人特意要找这种职业反贼天团“谈上一谈”,那能够谈些什么呢?总不会是劝他们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大家一起回带宋包饺子吧?
苏莫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现在的明教终究是不成气候,还是要经过认真的改组,反复的锤炼,才能顺势而为,抓住将来的机会……”
什么叫“抓住将来的机会”?抓住什么机会?
仙人是不是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呀?您当着我们的面当着前朝宰相的面谈论这些与反贼勾搭的细节,是不是有点太不把大宋的纲常伦理放在心上了呀?天爷呀,这是我一个小孩子该听的话题吗?!
可怜、弱小而无助的王棣齐齐打了个寒颤,本能的裹紧自己的小布袄,惊恐欲绝——惊恐欲绝地盯着那个口出狂言、神经显然不太正常的仙人。
可是,不但口出狂言的仙人神色自若,就连身负天下之望、贵为国公重臣的王介甫都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仿佛与反贼勾搭勾搭是相当正常、相当合理、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情——说实话,这真叫人禁不起的生出一点对大宋的悲哀。
好吧,也只有那么一点了,毕竟要是悲哀过甚,那就难免会想起更多不妙的历史,那对带宋,还是——还是不那么友好的。
总之,王介甫只是轻轻道:
“先生只提到了明教与梁山泊,都是江湖上的势力;那么,足下志在救国,就没有想过在庙堂上施展身手么?”
苏莫微微一呆,随即微笑:
“荆公不就已经在庙堂上摸爬滚打过一回了么?”
您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了,庙堂之上国事可为与否,别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么?
王安石简洁道:“老朽愚钝,不能如仙人之意。”
老朽愚钝,不能调鼐阴阳、整合一心;老朽愚钝,没有管仲、乐毅的才华,诸葛孔明的品行,所以不能平息党争,实行用事;他年轻的时候纵读经史,豪气高不可及,自以为连文景唐宗都不足效法,追慕的是“汤武喜相逢”,梦想的是光复三代的美政;但少年不谙俗务,而老来历经搓磨,才知道人心莫测,世事艰难,原来变动一点微小的利益,都要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消磨掉一生所有的意气。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可是,三代之治终究是不可得了,贞观开元也终究是不可得了;一切妄念,不过梦幻泡影而已了!
但是无论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希望是不会有错的;安邦定国的大愿也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只能是他——是他老朽了、愚钝了、无用了,是他才力不足、品行不够,所以才辜负了无数人的期望,国事走到如今“不可为”的下场,是他的错误,而非理想本身的错误。
……所以,如果换一个人选,如果施加更多的外力,或许国事就“可为”了呢?
简单解释完一句之后,王荆公不再多话,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个来历不明的仙人——说实话,这样的期盼其实是非常暗淡悲哀的;因为这宣告了王介甫十几年刷新朝政的努力已经完全失败,如今居然不能不指望机械降神的仙人,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法力,来设法挽回朝政的局势。
这真是难得听到的、灰心丧气的话,所以连王棣也为之黯然,低头望向杯盏。
他还从没有见过祖父如此示弱呢……而且说实话,这位仙人也实在——实在不太靠谱吧?!
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王荆公注目仙人,言下之意却也已经是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