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苏名莫,老丈直接称呼便是。倒是叨扰许久,不知老丈尊姓大名?”
王荆公回手还礼,不动声色,从容答话:
“老朽王安石。”
停了一停,他又道:
“如苏先生所说,变法不成的那个王安石。”
苏莫:…………喔。
·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金陵郊外。
那一刻凝滞诡异的气氛,委实微妙古怪到了极点。不但两个当事人面面相觑,彼此不能再发一言;就连仰卧在马车中的王棣都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滞堵,真是替别人尴尬得都要就地晕过去了;要不是手脚瘫软无力,真想立刻堵住耳朵,缩进布被,再不要瞧见这可怕之至的局面。
还好,当事人自己还算是能挺得住,除了愕然不与之外,神色还算正常。而公然自曝的王安石王荆公沉默片刻,忽然又道:
“先生说的那个‘元丰六年’,到底是……”
“这个嘛。”苏莫道:“当然就是宋神宗的年号呀。”
躺在马车上的王棣呼吸又是一堵——“元丰六年”还没有什么,关键是神宗,神宗——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明显称呼的是皇帝死后才会上的庙号啊!
天老爷呀!当今官家赵顼可还是在汴京城活蹦乱跳,磨刀霍霍,预备着和西夏决一死战,验证验证他多年以来变法敛财的伟大成果呢;您这一转眼给人家蹬腿后盖棺定论的庙号都起好了,当着活人称先帝,是不是——是不是不太礼貌啊?!
不过,礼貌与否并非关键。相对于感情丰富、擅长替人尴尬的小孙子,王荆公所重视的却绝非一点冒犯,而是另一件关键的事情。
“神宗。”他低声开口,语气却有些虚浮:“敢问先生,这个‘shen’究竟是哪一个……”
“神灵的神,神秘的神。这不是很常见的庙号么?”
好吧,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泯灭了。“宋神宗元丰六年”,当今皇帝的庙号确凿无疑就是一个“神”字;那么,按照谥法所解,“神”字的含义中包括“民无能名;安仁立政;治民无为”——听起来全是好词是吧?不过,任何一个熟悉谥法的士人都会立刻意识到,这些好词好句,可是全部用来赞美皇帝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呀!
众所周知,当今官家赵顼平生最大最要紧的事业,无非是变法图强,讨平西夏;那么,这么一个对内变法、对外用兵的皇帝,盖棺定论的评价却是在夸赞他“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你确定这是在夸人吗?
这么说吧,这就仿佛在汉武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在葬礼上大肆赞扬他仁厚慈惠、爱民如子——话都是好话,词都是好词,甚至“爱民如子”也绝不能算错误;但要是有幸让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听问一句半句,那霍大将军不把你七亲八戚九族老小乃至家门口路过的黄狗一起送菜市场剐了,那他也枉在武皇帝手下混了这些年!
当然,相比起“爱民如子”的直接跳脸,“神宗”的暗示毕竟还是要隐晦含蓄得多,不是熟读经史、了解掌故的士人,大抵还不能察觉那点微妙的恶意。但王荆公是何许人物?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和谁谈聊斋?只要一听这个“神”字,他闻都能闻得出来某些老朋友阴阳怪气、上下其手的味道!
不能明着褒贬就暗地里褒贬;不能当面批评就在死后的评价里暗戳戳批评——普天之下,到底是谁这么擅长春秋笔法、皮里阳秋呢?好难猜喔!
不过这个时候再推敲罪魁祸首,已经毫无意义了。说难听点当今官家决意变法之后,明面上的政敌潜在的政敌已经是多如过江之鲫,人人逮着机会都可能阴阳一把;所以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就没有变法派像霍光捍卫孝武皇帝那样,拼死捍卫当今官家的名誉呢?
官家赵顼的名誉是与新法捆绑在一起的,捍卫官家的名誉也就是捍卫新党的地位。既然官家的身后名已经保不住了,那么新党的地位肯定也已经付诸流水——换句话说,新法必然已经被反攻倒算了!
对于王介甫本人而言,先前仙人浑无顾忌嘴嗨的什么“二次罢相”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他早就知道我大宋自有国情在此,没有任何人可以在皇权本能地猜疑和文官系统地猛扯后腿中完成志向;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异论相搅重重制衡,那真是连伊尹管仲来了都要哭着离开的究极官僚主义地狱。
在这样的地狱厮混,他从来,也绝对不敢妄想,能靠一人之力就完成变法,革新图强。在王介甫原本的计划中,变法应该依赖的是源源不断的后继力量,而非一人独行的专断强硬——这也是王介甫多年来苦心经营新学,竭力发掘人才的真正用心所在;在如此规划中,中枢罢相、一时失权,其实并没有什么紧要,只要新学培育的人才能够继续顶上,那么水滴石穿,终归也有大功告成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