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铣仍旧记得,走入满地脏污的天牢时,见到楚鹤的那一幕。
长安的诡谲争端从来没有一刻停歇,皇室有夺嫡之争,朝堂则有派系之争,落到个体,又有私仇旧怨,排除异己。乍然有楚鹤这样一个身价干净,无牵无挂,却又犯下谋刺大案触怒圣颜的人落入密牢,便有数不清的手伸进来,想要借势而为,推波助澜。
短短几日,楚鹤便吃了好几轮刑罚,就算没有凌迟大刑也早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可就是如此,见到嬴铣时,楚鹤眉宇间却是一派轻松。
“你早知道我要来?”
楚鹤笑了笑,摇摇头。
“不,我很惊讶你会来。”楚鹤动了动手腕,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你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人在我耳边提到你的名字,想要让我供述,谋刺公主是受你指使。”
嬴铣拧眉看他,楚鹤只是道:“你放心,不论是谁来,我都是一样说辞。”
争风吃醋而已。
他所爱所恨都有缘由,不会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拖旁人下水。
但楚鹤仍是有些好奇:“我已经是死到临头,旁人避之尚且不及,你却亲自前来,生怕我忘了该要构陷你?是了,那日便是你下令将我绑在马车后头拖行,吃了好一顿皮肉苦。”
楚鹤提起当日的事,落在嬴铣耳朵里,却让他想起跳下马车,抱着楚鹤哭泣的林寓娘。
“废话那么多,想要如何构陷都尽管自便。”嬴铣皱眉看他,“但你犯下此等大过,可曾想过你的妻子?”
楚鹤一愣:“妻子?”
赢铣看他懵懵懂懂的模样更是怒从心头起。
“对,妻子。”他压低了声音,既是忍怒,也是不敢让旁人听见,“你在江城娶了一门妻,写下婚书上交官府留档,江城县衙州府还留有你二人合籍的文书。你犯下凌迟大案,按律该当株连,但你出身养病坊,无父无母,无有亲族,唯一会被你株连的,便只有阿孟!”
楚鹤眉头轻轻一皱,很快便舒展。
“这就是你来此地的原因。”
嬴铣眉宇紧锁,难掩焦躁。按律,各地州府按照当地户籍造册,每三年便要上交一次户册到长安,楚鹤同林寓娘成婚时,上一轮造册刚好完成,户部这才没有两人成婚的记录。
也是因此,楚鹤虽然犯下谋逆大过,但暂时没有牵连到林寓娘。
但江城的合婚记录就在那里,三年之期一到便要发往长安,户部登记之事便会发现楚鹤曾经与人成婚,而在那之前,若是江城州府得知楚鹤罪犯谋逆,也会提前将与楚鹤有关的所有文书发往长安,到那时,林寓娘一样跑不脱。
所以必须赶在江城的户册封存之前,也赶在楚鹤被判谋逆的消息传到江城之前,提前解除两人的合婚关系。
私下探望死囚已是大罪,左右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嬴铣冒着大不韪,干脆把纸笔也夹带了进来。
“你写一封放妻书,证明你二人在你犯案之前便已经和离,我派人快马去江城将你二人的合婚记录勾去,如此便能将她摘出来。”嬴铣躬身将纸笔从铁牢间缝中塞进去,“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会尽力办到。”
“条件?”
楚鹤受过夹刑,指骨上血迹斑斑,光是尽力托起笔杆便疼得冷汗直冒。
但听见嬴铣的这句话,他却笑了起来。
“若你二人没有成婚,她本不必受你牵连。”嬴铣口气生硬,分明是强压着脾气,但生怕他死了还要拉林寓娘垫背,也只能委曲求全道,“你还有什么故旧,或是有什么愿望还未完成,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会尽力替你办到。”
楚鹤又笑了起来,但这次的笑容里,又多了些慨叹的意味。
“如你所说,她原本就是受我牵连,何其无辜,既然能够救她一名,免于株连,我为何不做?何况她还是我……”
唯一的学生,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