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何必妄自菲薄?百姓为国之本,若是没有田间劳作的百姓缴纳粮税,若是没有投入军营的百姓作为兵卒,若是没有考入太医署的百姓作为医工,国将不国,谈何战争胜利?况且你于战时贡献极大,若以功转评论,你当居上功。”
林寓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监礼官笑着托一托手:“林娘子,快谢恩吧。”
“谢陛下。”林寓娘呆愣愣地,几乎是闻鼓而进,闻金而退。
谢恩过后,内官掸一掸手指,宫人便上前将桌
案、坐垫、凭几尽数撤走,也没将原本放在最后的一套坐具搬上来,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从不知什么地方弄来一套新的,原样配回去。
林寓娘只呆站了一会儿,可根本没人给她拒绝的机会,监礼官催促着她往新座次腾挪,纱帐后的丝竹也迅速响起来,还没理清楚前因后果,人就被按在了坐垫上。
眼见林寓娘当真被引入上座,一个庶人,就在皇帝的许诺下坐在了士族中间,虽然那郎君原先的座次便不算太高,因而林寓娘即便更换座次之后,仍然离玉阶有好一段距离,中间与燕王、晋王、长孙越、嬴铣这些皇族与众臣之间也尚且隔了好些距离,却仍是令好些人掌不住心神,流露出惊疑态度。
那些旧日的熟面孔,更是目光聚集在同一焦点,心思各异。
至于原先固请林寓娘上座的那位郎君,皇帝也没忘了他,抬一抬手掌:“既然你有这份见识,朕也不好不让你如愿。”
监礼官便在郎君苍白的面孔下,将人请到了林寓娘原本的位置上。
甚至没有撤换桌案上用到一半的餐食。
席面上一阵推杯换盏,君臣谈论的话头又换了新一轮,再与庶人林寓娘无关。
林寓娘呆呆坐在坐垫上,看着宫人将新酒注入新杯,可还没等她看出个什么门道,边上就有人举杯朝她道:“早听闻林娘子胆识过人,身为女子却在军中悬壶济世,敌人刀剑逼近都不改颜色,今日一见,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名不虚传。请受妾崔一拜!”
朝她举杯的似乎是谁家的夫人,头上高耸的发髻比吴顺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簪着的细碎花叶栩栩如生,主人行动时甚至会随着动作而颤动,反映出的粼粼碎光几乎让林寓娘晃了眼。
“这位娘子……这位夫人谬赞,妾不过是……”
话还没说完,崔氏女便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翻转手腕,示意自己已经尽饮,动作间竟有股不输豪杰的匪气。
林寓娘只得匆匆举起酒杯,随着她的模样一饮而尽。
才刚放下喘口气,却又有人道:“林娘子既然喝了她的酒,总不好厚此薄彼,不饮妾这杯吧?”
转过眼,又是一名云鬓宝簪的贵女子,也如崔氏女一般先夸了她一番,尔后便敬酒。
林寓娘无法,只得随同着将周围饮了一大圈。
好不容易歇口气,酒劲漫上来,俏脸酡红,连思绪也如酒酿一般软软黏黏,一团浆糊。
敬酒的人每人自己只饮一杯,她为着应付她们,却要饮许多杯。哄骗她饮下这样多的酒,是为着看她出丑看她闹笑话么?可从没有这样多人这样诚心诚意地夸奖过她,赞同她。
何况她们敬酒过后便再没为难她,那些夸奖与赞同,应当也不全是作伪吧?
林寓娘混沌地想。
音声人丝弦一挑,曲中婉转之情直摧人心肝,舞女挥舞着彩色的绸带步入殿中,柔极也韧极的手臂白塞霜雪,面貌虽与中原人相似,衣着却不同于中原习俗。
“她们是新罗婢。”崔氏娘子瞧林寓娘盯着场中发怔,还以为她是看的入神了,于是悄声解释道,“新罗受高句丽、百济欺压已久,前任新罗王死后,其女继位称女王,因着女子柔弱,身为国主,便也显得国家越发孱弱,是以高句丽竟然胆敢阻断岁供,举兵入侵,当真打着要将新罗并入国土的念头。如今陛下亲征,大挫高句丽锋锐,新罗围困已解,女王立时恢复了岁供,这些婢女也是岁供。”
“我从前只知道岁供中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原来人也能成岁供?”
“这有什么稀奇?”崔氏只当她从前是庶人,没什么见识,宽厚笑道,“奴婢贱人如同牛羊畜产,有些穷困些的小国,连茅草编织的绳索也能当成岁供呢。”
林寓娘一愣。
新罗婢舞姿翩跹婉转,每一步都重若坠石,而落地轻如绒羽,欢歌乐舞中,她们白皙的脸上每一个都带着盈盈笑意。
可是她们离开家,这么远,或许一辈子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