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长恨水长东,”桓秋宁没想到董明锐气着气着,居然感慨上了,问道,“老头,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你还遗憾什么呢?”
“我有憾,可是恨却远远超过了憾。我恨殷氏,恨殷宣威,恨你父亲,恨我妹妹,也恨我自己。到后来,我恨天下人。”董明锐摇摇头,叹道:“你可知桓氏为何会灭门,你可知殷宣威为何非要弄死你父亲,弄死你全家?因为你父亲知道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要从康政帝在位的时候说起。康政帝膝下有七个皇子,殷宣威是最不受康政帝重视的那一个,康政帝也没想到,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竟然能一步一步地爬到龙椅前,用匕首指着他的胸口,对他说,‘父皇,您该退位了。这天下,要易主了!’。殷宣威这个人手段毒辣,与当时在朝中得权得势的席氏联手,弄死了他的六个兄弟,杀了他老子,当上了皇帝。登基后,他娶了旌梁的公主,也就是殷玉和殷玄的生母——荼梅。当时的皇后席氏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的儿子夭折于襁褓之中,而荼梅却为殷宣威诞下两位皇子,她心生嫉妒,想要杀死这两个孩子。殷宣威刚登基不久,仍需依靠席氏,不敢与皇后席氏撕破脸皮,只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他亲手弄断了殷玉的腿,给殷玄喂下毒药,让殷玄假死。恰巧,两位皇子出生的那个晚上,照府的夫人诞下一子,殷宣威急中生计,把殷玄送到了照府,所以那夜死的孩子,其实是照宴龛的儿子。而你父亲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偏不巧撞见了这件事。”
“殷宣威生性多疑,不信你的父亲守口如瓶,等他完全掌控朝中政局之后,便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你们桓氏下‘慢性毒药’,而‘变法’,便是致死的那一味药。”
“他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不惜杀死别人的孩子,杀死你全家几百口人,这就是殷宣威,而殷玉,跟他爹没什么区别。我设局,让殷玉杀死殷宣威,让他也体会体会,什么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凭什么要走回头路?!”
怒至极,董明锐大口地喘着气,老脸涨得通红。他瞪着眼珠子,指着桓秋宁,吼道:“桓珩,你知道谢柏宴是谁么!你知道他和殷玉是什么关系吗?他的每一层身份,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他的每一层皮,都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我知道。”桓秋宁佯装淡定,嘴角抽了抽,道:“我猜到了,所以我没选。”
董明锐阴下脸,一边眉微微扬起,接着桓秋宁的话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手中的这两枚棋子,你必须要选一个呢。”
桓秋宁抬眼,勾起嘴角,挑眉道:“那么,我选谢柏宴。”
“糊涂!”董明锐又来了火气,指着桓秋宁的脑门,“你就不问问我,就没有第三个人可以选,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吗!”
“怎么,老头,你想赶鸭子上架呀。我志不在此,你看错人了。”桓秋宁猜到他想说什么,去萧慎之前,在董明锐的府邸里,他就已经把话明着说了。
“你父亲死的冤枉。他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实现,我想,他的心愿,只有你才能完成。”董明锐摘下拇指上的戒指,递给桓秋宁,“孩子,这些年,你董叔我已经替你把所有的路都铺好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算你想要这天下,董叔也能让你登上那九重阙,拥有无尽的权力与荣华。”
“什么都可以。”他指了指桓秋宁的心口,又说了一遍,“只要,你想要。”
“不。”桓秋宁后退一步,没有接董明锐递过来的戒指,“我可以尽力地去完成父亲的遗愿,但是,我不能完全按照你们的意愿活着,我的人生属于我自己,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样的选择,只有我自己说了算。”
桓秋宁望着那枚戒指,摇头轻叹,语气却格外坚定,眼神晴明,“天下要一统,大徵和郢荣需要新的帝王,而我没有资格做上那样的位置,不是因为我没有成为王侯将相的能力,而是我不想成为被权力束缚的傀儡,我要清醒地活着,干净地活着,自由地活着。为此,我已经付出很多代价了,不是么?”
董明锐沉默片刻,再问道:“你可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你放弃的掌控他人生死命运的权力,放弃的是为桓氏一族洗清冤屈的机会,浪费的是我和你父亲几十年来的心血!这些年,你在我手底下吃了很多苦,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桓珩,人不吃苦,怎能成人?我要你看清生死,看清人性凉薄,看清世事无常,这样,你才能……”
桓秋宁笑着反问道:“才能顺着你们的意,走你们想让我走的不归路?老头,你把我当成乖巧听话的木偶,可我是人。”
“你没得选。”苦劝没用,董明锐不再多费口舌,抬手指了指密道的身处,“你也有很多年没回到这里了罢,往里走,每个为铜鸟堂死的人,我都给他们立了块碑,就在最里头的密室里。你得知道,他们都是为你而死。”
“他们不是因我而死。”桓秋宁冷下脸,低声道:“他们是因为你的执念和贪念而死,而我,只是侥幸活下来了。人在做,天在看,你的所做作为,终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你清算的。”
“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董明锐不屑一笑,推了推金丝眼镜,后退半步,“你就留在这,好好想想罢。等你想清楚了,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董明锐想要往外走,刚抬脚,一把短刃如风吹柳叶般从他的脖颈前划过,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喉结上。他闭着眼,淡定地问:“你要做什么?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嘘,我听见有小孩在哭。”桓秋宁揪着董明锐后脑勺上的一撮小辫子,压低声音,“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放我出去。他们太孤独了,你也留下来,陪陪他们罢。”
董明锐咬牙骂道:“桓珩!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来啊,杀了我,咱们一块死。”桓秋宁手中的短刃从董明锐的喉结处一路向下,停在了心口处,寒声道,“老头,你知道的,我疯起来,谁都杀。”
他知道桓秋宁确实疯,疯起来连狼都敢咬。董明锐心里没谱,脑门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声音有点抖,“桓珩,你别胡闹!”
见他哆哆嗦嗦地快站不稳了,桓秋宁歪着头,从后面看他,笑道:“我没胡闹啊。离一个刺客这么近,你这是自投罗网。老头,你比我更懂什么叫‘讨价还价’,说吧,你打算用什么还你这条命,你得说点我想听的,我手中的刀才会听话。”
“小兔崽子,我就是心太软,才让你给逮着机会,在老子面前蹬鼻子上脸!”董明锐想抬手抹一把汗,又有点怕桓秋宁手中的刀,只好乖乖地把手放下去了。他叹了口气,道:“你来说,你想让你董叔替你干什么!说罢,说啊!”
桓秋宁满意地点点头,拎起董明锐的衣领,俯下身,低声道:“我要见殷禅。”
第109章先帝遗孤(二)
坎舛宫外,一位老太监哭丧着个脸,抱着大扫帚唉声叹气地扫着地上的黄纸。
起了一阵凉风,地上厚厚的一层黄纸在贴着地面刮来的凉风中翻飞,几张黄纸蹭着桓秋宁的黑靴飞过,留下了些许烟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