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会反复回忆起那个人说话的语气,想起客厅里每周一次的脚步声,记住第一次在公寓相见时,那双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用名为科技的工具和文明的名义杀害了她的血亲,将自己的灵魂侵入其中——那枚伴她来到此地的卵壳,就此成为了她唯一血浓于水的姐妹。
或许那个人,对这件事还浑然不觉。
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当她从梦中突然惊醒,看见那个人以为惊扰了自己,而露出的充满歉意的眼神时,心底暗涌多日的杀意却徒然退却。
如果自己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自己能原谅她犯下的所有罪,如果自己能将那素未谋面的姐妹忘记……
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在雨夜惊醒时依偎在那个人的身边,在姐妹温暖的怀抱中安心入眠?
一想到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不可饶恕的侥幸,她对那个人的厌恶,连同对自己的,都曾一度到达极点。
她怎能擅自替死去的原谅她?
她怎能替过去的自己原谅她?
她是她痛苦的根源,是她所有噩梦的开端,她怎能选择这样一条可鄙的、懦弱的路?!
绝不能。
她应该恨她,报复她,让她付出比死更恐怖的代价。
因此,在公寓里的那些日子,她绝不去见那个人,也绝不跟她说一句话。
对那个人的滔滔不绝的恨意,在北海流浪的那些日子里,随着手中不断增加的人命一次次袭来,随着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然而这一切,都在她潜入海底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闭上眼睛的瞬间,她听见大海有力的心跳声,听见大地深处低沉的鼓角,听见这颗星球深处撕裂的、流血的哀嚎。
每当她凭借无数颗活生生的眼睛,和每一条菌丝战栗的末端仰望星空,她听见远在天外的宇宙那端传来纳姆的怒吼,仿佛亿万年前驶来的巨船,一种古老的磅礴根植于她的心脏,顺着她血液的脉络奔腾,她渐渐学会了呼吸,在冥冥之中的、无数个彼此交错的时空中沉稳地、自由地呼吸。
一切生命的存在,即是她的母亲行走在这宇宙间的证明。
注定的衰老和死亡,也是母亲独断裁决的命令。
甚至连同她所经受过的所有苦难和欢愉,都在这具躯壳所拥有的四肢和五感下,早就由她的母亲慷慨地赠予了她。
当她选择扎根这片土地,用生命来延续这颗星球的未来时,她就选择了坦然接受自己生命中所有的一切。
仇恨、悲伤、喜悦、愤怒……往事如琳琅满目的宝石深藏在她的心中,日日夜夜,捧在手心,熠熠闪烁。
对那个人的心情,思念的那一端也随着时间变得更重了些。
如果连那个人都死去了,那她在这片土地上,就真的再无一个血亲。
于是她决定,要去原谅那个人。
陈立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阿图特,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突然,她感受到脚底的花蕊微动,低头一看,整个走廊地面上的花蕊居然如浪花般起伏翻涌。
空气里黑灰色的孢子四处弥漫,表面渐渐泛着起幽幽的荧光,在她的周身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整个地下海洋馆不知不觉竟绽放开这样一片美丽的星空。
陈立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转过头重新看向阿图特。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阿图特对着她微微一笑,身体渐渐化解为无数的菌丝。
“我会去救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