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里,萧盈虽未直接出兵,但在明绰的不断游说下,建康还是为洛阳提供过相当可观的军费。这笔钱,萧盈是不要乌兰晔还的,为的是确认大雍宗主国的地位。
可遥想乌兰徵在时,洛阳有四方来朝之威,乌兰晔怎么也不肯堕了父亲的伟业。他虽是萧盈的晚辈,但南北两朝并立称雄,没有谁是宗主之说。叛乱一平,洛阳勒紧裤腰带也要搜罗了金银财帛和各国奇珍,浩浩荡荡地还钱来了。
使臣入京,建康长街上人头攒动,都争着来看传说中使臣带来的西域异兽。
袁韶音在人群中左突右进,堪称奋勇地拨开闲杂人等,回头一看,身边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她困惑地“诶?”了一声,踮起脚四处张望,只见萧秧还停在原地,皱着眉头,整个人微微瑟缩,肩膀内扣着,恨不得把自己包在一个看不见的茧里。
他今年十五岁了,没遗传到父亲的高个,但遗传到了父亲的文弱,整个人过分瘦小,长得还格外秀气,袁韶音看起来都比他健壮。相比于小时候,他已经“正常”多了,但是正常也不意味着他能面对这么多人。他左看右看,全是陌生的气味和面孔,便干脆把眼睛一闭,站在路当中不动,跟入定了似的。
有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走啊!”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突然伸过来,恶狠狠地把这人的手腕一掰。这人连声喊疼,一回头,发现掰着他的居然是个小姑娘。她也没用上太多的劲儿,就是抓的地方跟使力的方向都巧,把人摁得动弹不得,一边凶巴巴地骂他:“催什么催!赶着投胎啊!”
“哎哟这母夜叉……”
“说谁母夜叉呢!”袁韶音抬起来就是一脚,把人踹到一边去,一边抓起萧秧的手,“我们走!”
萧秧被人一碰,浑身一个激灵,看见是袁韶音,肩膀才稍稍放松下来一点儿,任她拉着,快速地穿过了人群。他们对洛阳来的使臣队伍没兴趣,今天袁韶音带他出宫,是另有目的地。萧秧没出过宫,一下子就碰到这么热闹的街市,又新奇又害怕地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被袁韶音抓着,七歪八拐,绕进了一家酒肆。
酒肆门面临街,窗牖照水,端的是个南来北往都错不过的好地方。外廊不设座,有不少看起来就风尘仆仆的人或蹲或站,只打二两酒解解渴,或者讨个饼,就算一顿饭。里面则飘出更复杂的香气,缠绕着丝竹袅袅,还有女子轻吟浅唱的歌声。袁韶音轻车熟路,大摇大摆地进门,还不等里头招待,就豪气地从腰上解下一串百钱,开口就要楼上临水的雅座。
萧秧跟着她上楼,坐下来。袁韶音不歇气地报菜名,点得店家都咂舌,问他们几个人,萧秧也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听,只顾东张西望。楼上的陈设比楼下豪华得多,有个打扮艳丽的女子正挨着桌子卖唱,谁打赏得多一点儿,就能点曲。这会儿她正停在一桌少年人面前,咿咿呀呀地唱,那四五个人打扮得都挺富贵,一边喝酒一边跟那卖艺的女子调笑两句。
袁韶朝那桌面坐在最外侧的公子哥点了点下巴:“就是他。”
丰喜县侯宋广义的儿子,宋询。
萧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同母异父的兄长看,那一桌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有人用手肘推了推宋询,他也看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萧秧一番。萧秧专注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看,搞不懂别人会把这种眼神视为挑衅。眼看着宋询眉头一皱,袁韶音赶紧伸手把他的脸掰回来,让他看着自己。
萧秧朝她眨了眨眼,只道:“走吧。”
袁韶音一愣:“啊?”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长子带出宫,她可是多番踩点,小心计划,先打听到宋询常来这里和狐朋狗友吃酒,再凑到长公主在宫里和敬夫人说话……可太不容易了!这就走啦?
“我刚点了郢曲酒……”袁韶音眨眨眼,屁股生了根似的。那可不行,父母只让她喝甜醴,她太好奇名满建康的郢曲酒什么味道了,“再坐会儿嘛……要不,你去跟他说说话?认识认识?”
萧秧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不是你说想看看他什么样子嘛?”
萧秧:“我看到了。”
所以可以走了。
饶是袁韶音已经习惯了他的思路跟旁人不一样,也是险些被气个仰倒。
“那不行,我花了百钱呢!”袁韶音把手一摊,“你把钱还我。”
萧秧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百钱。”
“啊?”
萧秧就多解释了一句:“那一吊上没有百钱,九十八钱。”
袁韶音翻了个白眼:“反正我花了好多钱,你若是不陪我喝酒,就把钱赔我!”
萧秧便犹疑起来,他身上没有钱。袁韶音得意地一扬下巴:“还不出来是吧,那就乖乖陪我喝酒!”
“哟,小姑娘还喜欢喝酒啊?”有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方才第一个注意到萧秧目光的少年人手里提着壶过来了,笑眯眯地打量袁韶音,“我陪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