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徵突然把筷子一放,动作有点重,“咄”的一声。杨元姝又是一惊一乍地到抽一口冷气,不敢说话了。乌兰徵让她哭得有点儿心烦,他实在是很不喜欢听女人哭。
乌兰徵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吓得快要昏过去的样子,只好耐着性子道:“朕不会屠城。”
杨元姝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忙道:“陛下仁慈——”
“不是朕仁慈。”乌兰徵打断她,“是已经答应过皇后了。”
他知道河东对于明绰的筹谋来说有多重要,若失河东,迁洛阳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他既然允许了明绰去找郑徇谈,就会遵守诺言——前提是,郑徇识时务。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手软。
杨元姝也听到了明绰恳求乌兰徵时约定好的话,听出了乌兰徵的言外之意,便更添了一层恐惧。明明得到的是不屠城的承诺,她却觉得还有更可怕的命运在等着她和她的家人。乌兰徵不需要做出什么威胁,他轻描淡写之下,就已经是绝对的生杀予夺。
乌兰徵不明白他都已经承诺不屠城了这女人怎么又哭,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们既认定乌兰人都跟野兽一样,何必又来求朕?”
杨元姝没想到陛下突然跟她这样说话,咬紧了下唇,两只手的手指互相绞着,没有回答。
乌兰徵:“你夫君奋起反抗也是天经地义,或许本来还有一线生机,你就不怕你这一状告的,彻底绝了他这一线生机吗?”
怕。她也想过了这一层,所以才会汗湿夹衣,魂不守舍。但乌兰徵的语气给了她某种暗示,杨元姝心思转得飞快,突然道:“妾不觉得乌兰人都跟野兽一样。”
乌兰徵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杨元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声调平稳了一些:“今日皇后对妾说了一句话,若非河东受胡风渐染,今日都不会有男女同席之乐。妾觉得皇后说得有道理……”
她生在河东,从小耳濡目染,都是蛮夷如何凶残暴虐不开化,南方才是礼乐上国。可是皇后却说,建康的宴饮玩乐并没有女子列席的份。那这儒学教化与蛮夷胡风,真就如此高下悬殊,良莠分明吗?
“妾不懂那么多,”杨元姝承受不住乌兰徵的注视,又低下了头,“只是觉得,既然陛下做夫君比我的夫君要好,那乌兰人想来也不是那么……”
她不敢把那些话再重复一遍,只好又磕头:“陛下天恩浩荡!”
乌兰徵一
句话都没说,还是看着她。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乌兰徵还未抬头,已经听见了冬青松一口气唤“皇后”的声音。
“夫人起来吧。”乌兰徵终于移开了视线,语气平淡,“河东,今晚算是让你救下了。”
第98章
明绰坚持认为,乌兰徵那天晚上跟杨元姝说那句话,就说明他本来是有屠城之意的。
乌兰徵倒是也供认不讳。明绰执意要单独去见郑徇,他就想了,若郑徇真敢挟持皇后,他会把整个河东都从地上抹去。
明绰瞪了他半天,好险把一句要冲到嘴边的“兀鲁蛮子”咽下去了。耐着性子跟他讲,为什么西海人总是被当成不开化的兽民,不就是因为不干人事儿?从前西海人进中原之地掳掠,打完了就跑,就算了,如今是要治理天下,若陛下还存着这种有伤天和的念头,那这归汉之策也别归了,她也别忙活了。
乌兰徵反而还不服起来。当初阿耶杀了很多汉人世家,但论起屠城,唯有漳郡。那是因为李氏效忠伪陈,害死了他的两个弟弟。他屠兀臧蛮,那也是为了报仇。他们父子屠城,都是因为深仇大恨,也不是无缘无故滥杀呀。
更何况,西海地广人稀,跟汉人主城的人口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前梁时候世家大族政斗争权,按着族谱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死的人不比西海一座城池还多?难道就不有伤天和了?怎么独独是他们西海人野蛮?
再说了,就为了漳郡那事儿,阿耶一直被汉人攻讦,连太后都指着鼻子骂过他。所以阿耶后来也深有悔意,跟他说过不能这么干了。更残暴的分明是羌人和渠搜人,是汉人自己分不清他们这些异族,一股脑把账都算西海人头上了。既然已经担了这个名声,他吓唬吓唬怎么了?不然河东会这么轻易识时务吗?
明绰竟然没有说得过他,半晌,还是只能站起来,掷地有声地骂了一句:“兀鲁蛮子!”转头就走了。
无论乌兰徵心里想过什么,河东到底是好好地活下来了。那晚无声的风刮散了原本已经悬在蒲城上空的血色阴云,乌兰徵自始至终没有露面,还是只作普通士卒打扮,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郑徇主动上书,掏钱、出人,家底都快搬空了,承诺愿为陛下重建洛阳尽心尽力。乌兰徵这才轻飘飘地抛下一句,洛阳疫病已除,大军这就从蒲城外撤了。
走前还下了道旨,赏了杨氏一个郡君的封号,命郑徇在城中为夫人立碑颂德。
这还没完,回到洛阳之后,皇后又下了一纸招贤令。郑、杨二族中出了足足十六人,其余小族也有共计七人应召,一起进洛阳任官。除了少数人被派去管修建营造等实务,大部分还是去兴建洛阳汉学了。
皇后下了一份诏书,说得很清楚,长安的汉学旨在消弭胡汉之别,洛阳的学府则要复古称为“太学”,是为了精研儒学,培养士人,传承经典。两学并立,皆有选拔考核之责,为朝廷选官用人。
这是什么意思就很明确了。一时之间,天下士人纷纷涌至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