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拂霜下唇剧颤,说不出话。她是嫁了,可是太尉府到宫城路远几何?建康到长安又路远几何!她为何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建康有那么多的名门权贵,选谁不行?——可是谢郯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那么冷,几乎是一个警告。
他就是要把明绰送走,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再给两年已是天大的恩赐,她若识相,就知道此时该妥协了。
谢拂霜突然了然地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自己。她站起来,低头整了整压皱的裙裾,一滴泪随着她的动作坠下,谢拂霜迅速地用手背擦去。
“是啊,女儿总是要嫁的。”她重新昂起头,“我也早已嫁了人,真不知道为何还要在这里。”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甚至没有跟谢郯告别。庾夫人茫然地看向谢郯和谢聿,但他们父子两个都没有要追出去的意思,她只好提起裙裾,匆匆地跟上去,口中连声唤“太后”。
谢郯阖上了眼睛,似是累极了。
“父亲,”谢聿轻声道,“儿子扶你回去歇息吧?”
谢郯摇了摇头:“听说今日廷议,陛下当众申斥了你?”
谢聿眉尖轻轻一跳,意外父亲尚在病中,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萧盈对待朝臣从来温和绵软,善纳谏,常施恩。太后以前常说他无力御下,谢聿也是今年才咂摸出味儿来,萧盈这是知道手里没什么筹码,只能春风化雨,看着绵软,其实都是拉拢人心。想做什么,往往借力打力,从不硬来。唯独今天翻了脸,态度之强硬,谢聿从未所见。
可惜翻脸也没用。此事并不涉及朝中大姓争权,陛下无处使力。反而是群臣都就事论事的时候,就看出来陛下根基之浅了。但凡他威重服人,总会有人帮腔,不至于如此。
萧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局面对他的不利,越发情急,当众申斥了中书令,更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
谢聿对此事没再说什么,反倒斟酌着字句道:“父亲,方……那位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谢郯眼皮垂着,若有所思。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密诏执金吾卫,是谁把那假虎符从宫里送出来的?”
谢聿一怔,倒是让父亲问住了。萧盈授意崔挺在众宗亲面前杀太尉府的人一事,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太后已经处置了崔挺,假虎符一事也就过去了。谢郯问这个,那无非就是含清宫里的人,萧盈身边的亲信也没有几个。
“陛下也长大了。”谢郯语气淡淡的,“还留着乳母在身边,像什么话。”
谢太尉一句话定了乾坤。鸿胪寺次日便拟诏,由燕国使者带回。月底,谢维自幽州返京,奉太后令掌执金吾卫,楚培仍任右中侯。
甫一上任,谢维便接管了整个建康的防务,先找长沙王余孽。城中原本是五家为伍,五伍为里,设里长治理。但京中多权贵,里长们也多跟世家沾亲带故,都是滚刀肉,楚培镇不住他们。谢维出手便是铁腕,先砍了两颗脑袋立威,然后下令,若是查出窝藏长沙王余孽的,全伍连坐。不过七日,躲藏多时的李姬就被抓出来处以极刑。李姬出身民间,窝藏她的正是她幼时的邻居,眼下一并发落。谢维说到做到,全伍五户人家全部杀光,尸体在城墙上吊成了一排。
这头雷霆手段使完,长沙王那两个儿子倒是没杀。太尉下令,虽把他们都下了诏狱,但连侯爵都未褫夺。此举一行,朝中便都闻出风向不对。陛下能在太后手里争权,说到底是因为太尉的支持。陛下申斥中书令一事,恐怕犯了太尉的忌讳。
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太尉这还没闭眼呢,陛下也太着急了。
含清宫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上阳宫外传来异响的时候,明绰正陪着谢拂霜用饭。自从太尉府回来以后,谢拂霜消了气,对明绰的态度好了许多。明绰亦很乖觉,听见宋夫人的声音,先是下意识放下了碗筷,随后又看了一眼母后的脸色,没动。
外面乱糟糟地传进来许多人声,宋夫人被拦了下来。但她不肯走,扯着嗓子,哀泣一般:“陛下犯了心痛之疾,求太后见怜开恩!”
明绰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母后!”
谢拂霜不为所动,好像没听见外面有人,平静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宋夫人还在喊:“太后!开恩哪!”
明绰想站起来,梁芸姑的手立刻搭到她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唤她:“长公主。”
“奴婢甘愿万死,只求太后开恩!不要折磨陛下了!”
谢拂霜终于放下了碗筷,眉间似有不快:“病了就去请太医,来上阳宫聒噪什么?”
她抬了抬手,示意灵芝出去问。明绰看着灵芝快步跑了出去,外面的声音稍微静下几分,不多时灵芝便又跑回来,回禀说陛下晌午就不适,但是太医令只让仍旧吃着原先的方子,宋夫人这才来求太后。
谢拂霜听完也只垂了眼皮,淡淡道:“那听太医的就是了。”
明绰突然站起来,重重地甩开梁芸姑,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