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来过,是我不敬,他才不来了。”乌兰晔声音越说越小,“母后又气他不来……都是我不好。”
明绰一时噎住,没想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不禁懊悔于自己竟把一个孩子想得那般醉心权势。晔儿已经是个没什么童年的小大人了,明绰又有些心疼,又有些欣慰,只道:“不敬就不敬好了,不敬他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是父皇……”
明绰一挑眉:“所以呢?”
乌兰晔便也讲不出什么所以来,但满眼都是担心。
“你也不要都揽到自己身上,我生他的气也不是全为了他不来看你,他不来看你也不是因为你不敬他……哎呀!”明绰又笑了一声,“你小小年纪,不要老这么多心事。”
“可是朝中……”
母后这段时间在朝中所受攻讦颇多,父皇会不会废黜皇后?另结新欢?乌兰晔实在操心得太多了,明绰看出了他各种不敢问出口的疑惑,不由笑了起来,捏了捏他的鼻子。
“不会的。”对乌兰徵这点信心她还是有,“朝堂上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这不算什么,母后不怕。”
也就是打打嘴仗,以皇后如今稳固的权势,确实动摇不了什么。
乌兰晔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放心了一些,但眼睫一垂,又问:“那母后还是为了……小姑姑的事情在生父皇的气吗?”
他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他似是在犹豫该怎么称呼。明绰看出来了,喉中便是一哽。好一会儿,她苦笑一般,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很坦诚地说:“是,我很生气。但我只是很生气,不是不爱你父皇了。”
“那怎么样母后才能不生气?”
明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乌兰徵处置段知妘太狠了,她生气。但乌兰徵若是不处置,她肯定会更生气。乌兰徵放过了贺儿氏,她生气,但乌兰徵要是真的连跟贺儿库莫乞这么多年生死相托的情义都不顾了,她也会想,怎么这个女儿在他心里份量这么重呢?怎么当年为了她和她的儿子就做不到呢?——无论她嘴上怎么说,她就是在乎辉儿的身世。
乌兰徵跟段知妘的那段旧情,让她时不时地就膈应一下,膈应了十一年。她可以说服自己放下,可现在知道他们俩还有一个女儿,这就不一样了。辉儿不在了,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明绰甚至被剥夺了仇恨这个孩子的立场。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但这一切都发生在她遇到乌兰徵之前,乌兰徵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过去的。所以她有的时候想想,也替乌兰徵委屈,他还能怎么办呢?他也很痛啊。
可是她就是不想再体谅他的痛了。她做了他十一年的妻子,就体谅了他十一年。够了。
她只能等。等时间抹去她的愤怒,等原谅自然地降临,并且假装坚信,这份原谅一定会降临。
乌兰晔不懂,只能睁着眼睛看着母亲。他的瞳色确实不像乌兰徵,是黑的。明绰看着他,就觉得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置信的柔软。她轻轻地贴住了孩子的脸颊,身体前后晃:“还好娘有你。”
乌兰晔被她抱得紧紧的,又道:“那我听话,娘可以不生气吗?”
明绰闭上眼睛,只是笑:“那看你多听话吧。”
兴和十六年,在经历了一年的天灾和人祸之后,大燕终于又平静了下来。皇长子确实听话了,终于从父皇那里赢得了原谅。在乌兰晔九岁的时候,他被正式册立为太子。
也就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逃亡了近两年的贺儿冲再也耐不住外面的苦日子,偷偷地给祖父递信,想回家来。只可惜还没走到长安,就被人刺死在了郊外。
消息是方千绪进宫递来的。明绰一晚上没有睡着,天还没亮透就起来,去了福安塔。宫里贵人去世,都会在福安塔供牌位,辉儿也有自己的一方小小神龛。木牌上写了她的封号,云屏后面又加了无数贤德淑慧的字眼,长得都要写不下了。可是对她来讲,也没有什么意义。
明绰走进去之前就发现里面有人,然后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乌兰徵。他可能已经在这里一整个晚上了,靠在墙边,像是睡着了,但是一听到脚步声就睁开了眼。见到是明绰,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动也没动。
明绰也没说话,给辉儿捻了三支香。上完了,也还是沉默着,走到了乌兰徵身边,轻轻地坐在了他身边。
他们之间还留了一段距离,没有挨在一起。明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半夜在额雅的房间里看到乌兰徵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彼此都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
好一会儿,还是乌兰徵先开了口。
“贺儿冲死了。”
明绰“嗯”了一声,完全不意外。乌兰徵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贺儿冲死得挺蹊跷的,看起来就像是他运气不好,在路上被歹人洗劫了一样。但是明绰这个反应,乌兰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心里有一点点想问为什么,明绰是不相信贺儿冲被抓回来以后会被法办吗?她就非得亲自动手吗?但转念一想,他也懒得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