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绰正在“寡妇营”里帮忙——她不同意袁綦把所有流民丢给郡守处理的做法,这些百姓愿意留在军营里本来就是因为吃不上饭了,丢给郡守就能得到更妥善的安置吗?她觉得袁綦未免太幼稚了。尤其是这些孤儿寡母,他们能有什么生路?明绰的话说得不重,但是袁綦头都抬不起来了,最后全听她的,在大营南边一块临水的地方再扩一个营出来,专门用来安置女人孩子,立了军令,不许任何将士来相扰。
寡妇营里的女人们白天也要去干活,给将士们浆洗、整理、做饭,力气大的,还能和男人们一起去挖战壕,建城防。孩子们就在营地里满地跑,也不拘是谁家的孩子,谁今日不去干活,谁就帮着一起管。
明绰喜欢呆在这儿。当年乌兰徵刚刚攻下洛阳城,萧皇后就做过组织安顿流民的事情,他们真正需要什么,遇到的是什么困难,她都有数,由她去跟袁綦说,样样来得都快。所以寡妇营里的女人们也都喜欢她,这也没几天,若是有什么分配不均的矛盾、孩子打架的口角,都喜欢找她来断。明绰就干脆也住在了这寡妇营里。
那天,她正哄着六娘的小女儿睡觉。
六娘也是个寡妇,但孩子多,身边拉扯着三个,所以脱不开身去营地里干活。别的女人帮忙,给她把将士们的脏衣服从营地里拿来,让她就在寡妇营里洗,也算是干了活,能去领口粮和银钱。她在边上“邦邦邦”地捶打浆洗,那小女儿就窝在明绰怀里,睡得一点儿不受干扰。
六娘看着她抱孩子的姿势,便了然地问了一句:“你孩子多大了?”
明绰先是一愣,随后也不怎么意外地笑起来,回答她:“九岁。”
“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哎哟。”六娘把鼻子一皱,用力地把捶衣棒打下去,“最调皮的时候。”
“他不怎么调皮捣蛋,”明绰替晔儿说话,“我倒希望他活泼些,可他就知道读书,整天心事重重的,都不像个孩子……”
六娘闻言看了她一眼。明绰不太说自己的事情,她们只知道,她家在洛阳,出了变故,跟家里人走散了,所以一直想着要回去找家里人。只是当娘的提到孩子,难免就忍不住了。瞧她通身的模样气度,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夫人,无怪乎她的孩子还能读上书。
六娘笑了笑,又道:“那你是个有福气的,他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明绰的嘴角微微一勾,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落寞之色,嘴里只道:“借姐姐吉言啦。”一边低着头,避开了她的目光,身体轻轻前后晃着,让怀里的孩子睡得更安稳些。
六娘没注意到她神色有异,又问了一句:“就那一个儿子?”
“嗯。”
“瞧你喜欢女孩儿,”六娘跟她开玩笑,“我家丫头送你吧!”
明绰也笑起来:“那我可真抱走了,你可别哭!”
“我有什么好哭的,”六娘仍是笑着,语气平淡,“跟着我也是受苦。”
明绰安抚孩子的手一顿,眼神便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六娘这回看见了,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忙找补了一句:“说笑呢,都是说笑……诶?你喜欢女孩儿,赶紧回去找你男人,再生一个!”
明绰低下头,顿了一会儿才道:“他就是成天念着要女儿呢。”
可是这话,在辉儿走了以后,就再没听乌兰徵提过了。他最后一次说类似的话,是烧晔儿的立太子诏书的时候,他说他们还会有别的孩子,不一定要立这逆子。明绰为了这话生了他好大的气……那两年她一直在生他的气。乌兰徵都没机会去长秋殿里过夜,可能他还是想,但也不敢再提了吧?明绰看着别人家的小女儿,突然想,为什么前些年她没有和乌兰徵再生一个呢?
因为他去漠北打仗了,因为她顾忌着把孩子生在洛阳,就更对不起晔儿。反正这样那样的事情,想得太多了。那个时候她以为他们日子还长呢。
可是回头一算,这十几年里,乌兰徵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外面打仗的。大燕的疆域多么辽阔,他的功业多么前无古人。当年的陈氏,后来的贺阆王,还有兀臧蛮,拔拔真……他们都没伤得了他,他怎么就死在了这样一场玩笑似的兵变里。
明绰因为这个更对他生气了,好像这都是他的错。
“诶……?”六娘手足无措地看着突然落下泪的女人,“这怎么突然……我,我说什么了?”
明绰摇了摇头,突然哭得说不出话来。六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什么,放下了捶衣棒,把沾湿的手在裙子上抹了抹,然后走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明绰转过脸,在她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六娘彻底明白了,就这么搂着她,一边叹气,一边小心地劝慰着:“好歹,还有袁将军,跟了他也是个好归宿……”
寡妇营的女人们都知道,她是去伺候过袁将军的。前两天她来宿在了寡妇营,袁将军还亲自来过。当时她们好些人都嫉妒得不得了,袁将军年轻俊美且不论,最重要的是,营里其他将士们趁人之危,就拿她们这些寡妇取个乐,哪像袁将军这般尊重。
明绰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从她怀中挣出来,抹了抹眼泪:“不是……”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了马蹄声。人数还不少,听起来奔得特别急。六娘一下子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女儿从明绰手里接了过来,一边扬声喊另外两个孩子。明绰也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