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乌兰晔轻手轻脚地走进长秋殿,看见的便是母亲撑着半边脸,手肘撑在桌上,已经睡着了。这样睡不安稳,她的头一点一点的,鬓上一根步摇便晃啊晃啊,眼看着就要从鬓上松脱,乌兰晔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没让步摇落到桌上,发出动静。明绰还没醒,桌上是摊着的公文,乌兰晔好奇地看了一眼。明绰从来不忌讳他看这些,甚至鼓励他多看,但他瞥了一眼,只看到了“贺儿”两个字,就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了视线。
殿中没人来伺候,正是午后,想必都在躲懒。倒是桌上摆了几个匣子,乌兰晔早上出去上课还没看见。乌兰晔把最上面的盒子打开,只见浮光绸缎上托了一串七色琉璃串珠,在阳光下闪烁出摄人的光泽,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皇长子殿下也没忍住轻轻地“哇”了一声。
“你喜欢?”
乌兰晔猛地转回头,看见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步摇,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似的,笑着把它插回鬓上,一边叫人进来:“那串珠留下,其余的送回去吧。”
乌兰晔一听“送回去”就知道肯定是父皇送来的了。这两天是各地的贡品到长安的日子,乌兰徵照例把珍稀都先送来给皇后挑。但母后不稀罕,他也要表个态度,二话不说把那串珠也放了回去。
明绰看他一眼:“真的不要?”
乌兰晔摇了摇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女子之物。”
他就看看。
明绰笑了笑,自己看也不看,让人把串珠也一起收起来,麻溜地送回去。乌兰晔现在还是不怎么开口,出去上课都只“笔谈”,冯濂之是不敢说什么的,就方千绪无法无天,跑来跟皇后抱怨过,说给皇长子上课上得腕子都疼了——唯独最近开始,在长秋殿里,他才愿意跟母亲和贴身的宫人们说话。
在明绰看来,这比什么七彩琉璃珠都宝贵。
当初皇长子想在莲子汤里给皇后下毒,气得乌兰徵烧了立太子的诏书,事情虽然被明绰一力压下来了,但皇长子口不能言,显然比德行不好更不能被立为太子。再加上明绰现在冷着乌兰徵,这事儿就一直耽搁着,没人提了。
好在如今母子感情比往日好了太多,明绰很有信心,觉得晔儿很快就能跟从前一样说话。
果然,乌兰晔看着宫人们把贡品都拿下去了,又开口说了一句:“方先生来了。”
明绰一抬头:“怎么不早说!”
“他能说就不错啦!”方千绪一边笑一边从殿外进来,“濂之说殿下回来了就会开口,就是得躲起来才能听着,哎哟,叫我好等!”
乌兰晔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他知道此人是母后最重要的心腹,其实也挺熟了,但就是在他面前还是开不了口说话。明绰也不勉强,任方千绪调侃了一句,就让秋桑来把皇长子带下去,一边给他看座。
方千绪坐下来,眼神倒好,一眼就看见明绰桌上摊开的公文,立刻很嫌恶地“噫”了一声。
他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谁上的书。尚书刑部郎中羊虔——这名字听着挺简洁,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西海人。他原名说起来有七八个音节那么长,太复杂了,为入仕方便,才取了头一个“羊”字。
此人出身不算高,说起来也是尚书台的人,但一直留在长安,没得到重用。最近突然步步高升,只因他给贺儿库莫乞献了一策。羊虔提出,云屏公主是流产死的,不是被打死的。那么杀她的就不是贺儿冲,而是她腹中的胎儿。贺儿冲的罪,不过是杀死了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根据大燕律法,父杀子,若是无心之失,甚至可以判无罪。
贺儿冲已经畏罪潜逃小半年了,贺儿氏一开始还摆出了一点儿知道错了的姿态,到如今已经是越来越不加掩饰。
还好明绰调了自己的人回来。当日羊虔在殿上大放厥词的时候,方千绪马上就反驳,既然认定贺儿冲杀的是云屏公主腹中那个儿子,那个孩子是不是公主的儿子?公主的儿子是不是皇亲?这还是按照杀皇亲治罪,可以算他贺儿冲谋反哪!
明绰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摇摇头把羊虔的公文扔到一边,叹道:“你反应可真是快。”
她在当时都被气懵了,张嘴只能骂一句“无耻”,哪有方千绪这等急智。
方千绪摇了摇头,只道:“臣不敢居功,其实羊虔这一策,濂之早已告诉臣了,臣也是有备而来。”
“他已经提前知道羊虔要说什么了?”
“知道。”方千绪隐晦地朝她眨了眨眼,“他与大司马还是有几分交情。”
明绰就“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冯濂之出身齐木格府上,乙满以前拿他当成自己人。汉学被取缔了以后,冯濂之现在的官阶虽然只有六品,但毕竟是皇长子的老师。这样的人,乙满只会跟他攀旧情,不会与他为敌。
冯濂之此人也颇有些厉害,他为官这么多年,看起来一点儿往上爬的野心都没有,但厉害的就是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好像忠于皇后,但又始终若即若离,甚至不肯去洛阳。
明绰琢磨了一番,突然道:“那看来乙满也不是跟贺儿氏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