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绰没说话。她当然知道萧盈孤独,她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酸意,好像敬漪澜没有资格来告诉她这个。这个世界上,她才是第一个、也是最知道萧盈的孤独的人。但她同时又为了敬漪澜对萧盈的了解之深而感到惊异。很多人都跟她说过,不明白萧盈在想什么,或者恐惧他,或者赞颂他的仁德,只有敬漪澜看明白了。
她真的很了解他,即使她从不觉得自己爱过他。
明绰突然叹了口气:“何至于此啊……”
她本以为这样的决绝多少是带着点恨的,但是敬漪澜看起来并不恨萧盈,两个人之间分明还有很多和平共处的空间。很多夫妻之间不仅没有爱,甚至没有这种了解和体谅。
但是萧盈毕竟是天子,想来他也不会喜欢一次两次地被拒绝。
“他以为他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是爱情,其实他想要找的是一个朋友,一个不是他臣子的朋友。”敬漪澜露出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意,“男人就是分不清楚这个,再聪明的男人也不行。我拒绝了他的爱情,他就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做这个朋友了。”
明绰一下子笑出来,敬漪澜莫名地看着她,直到她努力平复下来,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一点儿眼泪。
“你是头一个……”明绰的话音里还有笑意,“我头一回听说有人要跟皇帝做‘朋友’。”
敬漪澜笑得不以为意:“皇帝也是人哪。”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敬漪澜伸手把她那个大拇指拍了下去。
明绰不笑了,突然又道:“我替你杀了宋广义,好不好?”
敬漪澜让她这轻描淡写的杀意一惊,瞪大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辨认她是不是开玩笑,但是明绰的表情一点儿看不出来。
“罢了,”敬漪澜让她别闹了,“他这些年也消停了,还去追究做什么?”
明绰歪着头看她,当真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把自己的妻子送进宫?”
“因为没钱去买别的美人了。”
刚来建康那段日子,陛下的封赏根本杯水车薪。宋广义自觉也是个侯爷了,要摆排场、做人情。建康的富贵欢场像一头巨兽张开了嘴,嚼都不嚼就把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咽下去了。
那时候都知道皇后无宠,朝中一半的卫道士在劝陛下早正夫妻纲常,另一半就在想法子送美人进宫。于是宋广义跪下来求她,给她磕头,喊她祖奶奶……什么招数都用上了,让她看在儿子的前程份上,再说进宫,进宫那是去享福的呀……
明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千刀万剐的杂碎。”
“他死不死不要紧,”敬漪澜冷淡得很,“我只担心我儿子。”
明绰神色一动:“你后来还见过他么?”
敬漪澜挑了挑眉,好像觉得明绰这个问题都是多余问的。就算整个建康都知道了真相,她也要顾及陛下和皇长子的颜面,装也要装作和宋家毫无关系。那孩子就在建康,出了宫门到宋府也不过十几里地,中间却是母子不能相认的十多年。
敬漪澜说了一晚上,情绪都很平静,唯独此刻似是突然哽住了喉咙。她只好转过头,强迫自己把视线放在了另一个儿子身上。
明绰却不肯放过她,又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你想他吗?”
敬漪澜做了个深呼吸,没有看她:“想。”
然后又苦笑一声:“但我没有办法。”
明绰便凑了过来,轻轻地把狐裘展开,搂住了她。敬漪澜闻到她身上尚未消散的酒气和熏香交缠的味道,然后明绰说:“我也想我儿子。我也没有办法。”
敬漪澜没有说话,轻轻地
歪了歪头,以额头贴住了她的。萧秧还是仰着头,不知道从星星里看见了什么,突然独自一个笑了起来。明绰意外地撑起了脖子,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萧秧笑。他的声音好干净,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为什么笑,就只是纯粹的欢喜。
明绰突然说:“今天我真高兴。回建康以后,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敬漪澜不信似的:“真的吗?”
萧秧突然挥起了手,旁若无人地对着遥远的星空叫起来,没说什么,就只是一些“嗷嗷”的声音。亘古长夜,天地间只有他自己。明绰看着手舞足蹈的孩子,也跟着轻轻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