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袁綦点了点头,都记下了,又道,“多谢长公主。”
他这么一谢,明绰便又无话了。两人对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明绰只好站了起来,跟他告辞,自己回宫去了。
她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亲自出面帮袁綦在洛阳朝中疏通一番。袁綦没有做过使臣,又是如今这个身份,要搭起断了五年之久的邦交,多少有些为难。若是辜负皇命,以后回去了也会受到萧盈的惩处……正琢磨呢,一抬头竟发现重华殿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自从被发现了手臂上的秘密,乌兰晔还是这三天里头一次又来看母亲。可是明绰一眼就看出他脸色不大好看,身边都没留人伺候。于是她也没说什么,自若地进了殿,解开了身上的氅衣。
她不说话,乌兰晔果然就按捺不住:“母后去哪里了?”
明绰正把氅衣往屏风上搭,听见这话心里就马上蹿起来一股火。忍了又忍,才尽量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回头看着儿子:“你不肯见大雍的使臣,却把使驿盯得这么紧,是什么道理?”
乌兰晔显然没想到她上来就反客为主,来质问他了。一时竟也没有否认他派人盯着袁綦的事情,驴唇不对马嘴地又来了一句:“母后有了新欢,竟是这样分不开吗?这就忍不住去找他了?”
明绰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她真是太客气了,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儿子,对待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才让他得寸进尺。明绰让他气得头晕,转身就要进里间,不想理睬他。
乌兰晔脸上浮现出了无法掩饰的气恼,不依不饶地跟着母亲走了进去。明绰在床边坐下,看见他站在那儿,倒是终于没有了那股子装亲近的劲儿了。
“改嫁袁綦,并非我所愿……”明绰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摁下去满心的火气,想把儿子当个大人一样跟他讲道理。可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乌兰晔便问:“所以母后对他并无情意吗?”
明绰噎了一下,没忍住又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情意是有的,但很多事都排在了这份情意前面,这些事也已经毁了这份情意——而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现在站在她面前,正在质问她的这个孩子。
明绰放下了手,几乎是在跟儿子赌气:“有。我对他有情意。”
乌兰晔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胜过你对阿耶的情意吗?”
明绰咬紧了牙关,克制着打儿子的冲动。乌兰晔抬起手,突然指着房中还挂着的乌兰徵的旧衣,又道:“你说过,你只是生他的气,不是不爱他了。那现在呢?你不爱他了吗!”
“没有人……”明绰没忍住哽咽了一下,但她还在克制着,“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过你阿耶。但他不在了,你明白吗?他回不来了……”
可是乌兰晔抿紧了嘴,整个人往后一仰,非常抗拒的姿态。他理解不了,他也不想理解。父母是他见过的最相爱的一对夫妻,即使他与他们相处的时间那样短暂,即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始终记得那时走进长秋殿的时候,他们两总是挨得很近的样子。阿耶好像黏在了娘身上,而娘看见他进来了就会推一下阿耶,但脸上也是笑着的。
七八岁的乌兰晔不肯承认,他那时并不为了这事儿高兴,父母之间太紧密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也很担心他们会再生一个孩子,就更不要他了。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愿意,不做这个皇帝也没关系,只要他有一天醒过来,还能看见父母那样笑着。
“谁逼你了?”乌兰晔突然问。
“什么?”
“你说嫁他非你所愿,”乌兰晔咄咄逼人,“谁逼你了?”
袁增,谢聿,桓廊,陈缙,王勤……明绰苦笑了一声,觉得把南朝的三台诸部官员名录给儿子看可能都更快一些。
“建康有很多人,不喜欢看我独身寡居,怕我离皇兄太近了,就会摆弄朝政,插手立嗣。”明绰不知道这样说儿子是否能够理解,“他们想把我嫁出去,让一个男人来约束我恪守妇道……”
“舅舅不是很疼你吗?”乌兰晔不肯信她,这不是他所了解的母亲,她在大燕做皇后时,从来没有对那些攻讦她以妇人之身擅政的朝臣们软弱妥协过,“你会怕那些人?”
明绰只有苦笑。就是皇兄太疼她了,让她也以为躲进含清宫里就没事了。是谢星娥把她逼出了含清宫,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可是儿子这样问她,明绰也忍不住想,真的是谢星娥逼的她吗?
明明是萧盈啊。是因为他的爱,她才被困在建康,不得不在权力的漩涡里步步深陷。是因为他的爱,她才错过了晔儿的五年,才会在这里被儿子质问。可她最恨的就是,最后还是要靠他的爱,他的在乎和他的心疼,她才能回到儿子身边,甚至在这个过程里,她都忘了最开始是谁不让她走的了。
可不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吗?在萧盈面前,她和袁綦也没那么大的差别。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乌兰晔看着她,“母后选择袁綦,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南朝的大将军吗?”
明绰被他的语气深深刺痛,再也没有克制得住眼泪。她咬着牙,无声地任泪水浸润了整张脸,才最终挤出来一句:“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