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传就不像话了,说长公主屡屡夜宿含清宫,根本不是侍疾,是侍寝——当然,这种兄妹不伦的传言是不敢明着讲的,都是背地里关上门来传。年纪大些的就要回忆起当年谢太后在温泉宫门口说过的话了,又说其实不是兄妹不伦……但不管怎么样,很多人都得出了一个结论,陛下原来是被美色所惑了。励精图治二十年,到底晚节不保。
于是所有人看袁綦的眼神就更意味深长。
袁綦上一次被这样被人消遣还是楚氏亡故的时候。那时他被控通奸杀妻,名声尽毁。但当时他被陛下惩处,全无官身,很快又被送进了公主府,别人怎么议论他,他其实可以装作不知道。
可是眼下不一样,他是安西侯,是益州的都督。前阵子又是年节里,官场上往来应酬,私底下走亲访友,他是逃也逃不过,避也避不开。
若只是嘲讽与讪笑,袁綦尚可等闲度之,偏偏这讪笑中又有微妙而不可尽言的忮忌。人人笑他有这样的妻子,人人却又恨不得有一个这样的妻子。这些嘴脸让他作呕。
平阳王府办婚宴,他仗着平阳王妃是他亲侄女,不怎么忌讳地进了内院,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躲人。
但谢运也进了后院。袁綦看了看他方才走过来的那条路,就明白了什么。长公主今日一直在敬夫
人屋里作陪。
袁綦淡漠地垂了眼:“你快去吧,别叫她等着。”
谢运一时抓耳挠腮,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朋友。
最近他见长公主的次数都要比袁綦多得多。长公主现在越来越像当年的谢太后了——这是他父亲说的,谢运自己倒是没见过那位姑母——但有时候谢运到了长公主面前,他都忍不住地怕她。
设身处地一想,就算撇开那些糟心的传闻,家里娶了这么尊大佛,袁綦也是够受的。
“仲宁,”谢运瞥了瞥四周,压低了声音,又拍了拍袁綦的肩膀,“找个得空的时候,兄弟陪你喝酒……”
袁綦还是浅浅地朝他一笑:“也好,你来送送我。”
“送你?”谢运一怔,“你去哪儿?”
“我已上书,会尽快赴任益州。”
谢运看了他一会儿,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含清宫那位还能活多久?很快就会是长公主的天下了,只要袁綦依然是她的丈夫,权倾朝野指日可待,他却要在这个关头抽身而去。在谢运看来,实在不太明智。
袁綦看他这副表情,便用十分调侃的语气道:“想必你是不会随我回益州了?”
谢运没好气地一哂:“你问过桓湛了吗?他肯跟你去?”
袁綦唇边笑意更深,没有回答。桓湛更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益州了,他没有谢运“一码归一码”的气度,袁煦负他妹妹实深,终究是毁了他与袁家兄弟二十年的交情——更何况,眼下的局势如此微妙,桓湛手里有兵,是尚书令最大的倚仗。就是他肯,桓廊也绝不会放行的。
谢运还想劝:“仲宁,男儿生于世间,自当建一番功业。风急云涌就在眼前,此时不进反退,来日可就悔之晚矣!”
袁綦完全没往心里听,只道:“既有风急云涌,士甫定能成就伟业。来日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还请对我父网开一面。”
他退了一步,十分郑重地对谢运行了个礼。谢运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肘,口中扬起声调“哎”了一声,却又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八个字,正是谢运心中抱负。那是他还在幽州苦捱、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重用的时候都不曾掩饰过的宏愿。他虽出身谢氏,却没有沾到半点光,只承受了无穷的冤屈。谢运心里不服,誓要闯出一番天地,让谢氏的荣光从他这里重新谱写……
那时,唯独袁綦没有嘲笑过这份痴心妄想。袁綦是真心地跟他做朋友,正是因为有他对长公主先说起了自己,才有后来长公主的举荐,让他终于有机会建功立业。
袁綦就是这样的人。也正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谢运才愿意一码归一码,跟做父亲的斗,却跟做儿子的交朋友。
谢运也微微正色,向袁綦还了一礼。再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沿着方才过来的回廊,快步走开。
明绰倚在窗边,看见了从回廊那头过来的人影,也看见了角落里长久立在树下的人。
尚未开春,院中的树只有光秃秃的枝,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看的。但他就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身上披一件狐裘滚边的黛绿色大氅,织着暗纹,直坠到脚面。从窗口只能看到他一个隐约的侧脸,这么远也看得出,他瘦了。
敬漪澜手里端着热茶过来,送进了她手中。明绰转过脸来,朝她笑了笑。今日是她娶媳,但她不赞同宋询的盘算,很不赏脸,连一件喜气的衣裳也不肯换,还是如常妆扮,也不出去迎客——好在长公主来了,好歹给了她一个接见贵客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