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猛地抬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红尘世内人的情绪。好像儿子不是说了一句话,而是在她胸口猛地捅了一刀。
当年王家许给谢郯的其实是慈安的亲姐姐,而她定下的婚事是青梅竹马的庾家儿郎。但是她的姐姐突然病逝,王家只好把她送进了谢家的门。就是为了这桩遗憾,她一心想让女儿和庾家结亲。可惜庾家虽有祖荫,子孙却无能,在朝中并无建树,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谢郯势利,心里看不上,谢拂霜也有样学样,一心要做皇后。当年怀帝的皇后本来定的是楚氏女,谢拂霜故意惊了楚氏女的马,害她跌断了腿,落下了终身的跛疾。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们母女之间便再没一句好言好语。
谢拂霜恨她放不下和庾郎的情意,如此自私地一定要自己搭上终身。慈安则是恨女儿和谢郯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甚至比儿子还更像父亲的作风行事。等到谢拂霜封后,谢郯独揽朝中大权之时,她已经恨极了谢氏一门,恨他们所有人的不择手段,薄情寡义,更恨他们的势利贪权,恨到只能躲进佛堂,以求一息安宁。可她越要避开,谢郯便越认定她是放不下庾郎。最后因她执意出家,谢郯还让谢聿娶了庾家的女儿,作出一副都是为了她的姿态,谢聿心中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忍下。这么多年,谢聿和庾夫人感情始终淡淡的,膝下只有一女。
儿子现在说这样的话,慈安便知道,其实他也是在心里责怪她。
慈安冷笑了一声:“中书令不必来老尼这里啰嗦,冤有头债有主,太后寻不着女儿,自是她造孽太多,菩萨降下的报应。”
“这叫什么话!”谢聿急了,“这还是为娘的说得出来的话吗!”
“你有的来这里教老尼如何为人母,不如回去劝劝太尉如何为人父。”慈安眉目不动,词句如刀,“当年他把慧玄带回太尉府的时候——”
只听“当”一声,王老妪似是骇了一跳,手中的茶具一下子跌到了地上。谢聿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同时几乎是哀求似的叫了一声:“阿娘!”
慈安便不说了,看着儿子,嘴角的冷笑渐渐变了滋味,说不清的悲意。其实儿子心里也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太尉府都知道。谢郯当年何曾顾及过她的颜面?可是他们谁也不会去说谢郯的不是,只是心安理得地责怪她的出走是因为放不下庾郎。
其实她连庾郎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倒是慧玄那张脸,那张她曾以为出尘如优昙花的脸,最后成为了丈夫给她带来的最刻骨铭心的耻辱。
谢聿站起来,看起来已经平复了心绪:“儿子说错话了,这就走,母亲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慈安扭过脸去,不愿理他。谢聿朝她躬身行了一礼,她也避而未受。
谢聿无可奈何,只好走出去,王老妪见他要走,又急忙出来相送。出了门,又送上山路,踌躇了半晌,才张嘴唤了一声:“中书令。”
谢聿停下来:“老妈妈请说。”
“老奴听慈安比丘尼说起慧玄与太尉——哦,老奴没有别的意思!”她见谢聿皱了眉,慌忙摆手,“只是前夜里长公主和老奴送我家小姐上山,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居士,便是自称慧玄的。”
谢聿一下子变了脸色:“什么?”
“长公主离开前叮嘱了老奴,怕太后追究,老奴就没敢提起。”王老妪一脸为难,“但若是这慧玄与太尉府有旧,长公主又下落不明,是不是……”
谢聿没听她说完,只低声念了句“不好”,甚至来不及与王老妪说上一句话,转头就沿着山道跑了下去。清晨的雾气仍未散,被他的袖袍搅动,惊破一片世外的宁静。
等到山雾重新凝聚时,谢聿已不见了踪影。
中书令的车马一路疾驰过建康的长街,过司马门,入宫禁,直谒太极殿。太极殿正摆下宫宴,为长沙王接风。
照理说,藩王无事入京,多半没有好事,宫宴也有点鸿门宴的意思。萧氏宗亲本来就没剩几个,不是外放封地就是已经死绝。留在建康的都是往前数几代的公主们下嫁过的外姓宗室,他们也都心里犯怵,本是不想来的,但太后并未食言,已下了旨,给长沙王送来的两个儿子都封了侯,还依着陛下的字辈,给两个侯爷都改了名字,长子改作萧盛,次子改作萧益。
太后场面上的功夫做足了,宗室们也没有退避的理由。来太极殿一瞧,发现今日连陛下都来了,太后的座次甚至还在天子之下。
太极殿里各归其位,内贵人这才传天子旨意,宣长沙王。
长沙王自殿外现身,不解剑,不脱履,抬腿就要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