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声崔郎来听听。”崔俨笑嘻嘻地说。
陈蝉未料到他竟然还是趁火打劫给自己下套,一口气没喘匀,急得咳嗽。但陈蝉又怎会令他如意,于是大骂道:“你爱找不找,咳咳……”
这一咳,是脸白眼红,像要把心肝脾肺肾全倒出来,崔俨手足无措地在他后背顺了顺,眼底虽沉着一分失落,却不再逼迫他,等他渐渐平复下来,方才正色道:“理由,陈蝉,给我个能说服我,说服崔家军的理由。”
……
白马十二年,崔仲宣死于非命,朝廷搜集到所谓谋反的证据,说他们通敌卖国,南归不过苦肉计,一切只为打入楚国内部,窃取机密,并拿出与燕国内部高官往来的书信为证,进而大肆搜捕崔家人,更令监军,趁崔家与燕国边境火并时,趁机接管青州。
消息传到颍川,被陈蝉引为笑谈,并说与陈岱:“大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崔家曾投靠北主,陛下既然怀疑他们藏有二心,那崔氏南归时,朝廷予他们封侯拜相不说,又为何还要派他们驻扎在自己看不见的边防?这没有野心也得培养出野心,一个不慎还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时,陈岱听完他的话,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轻松:“先帝登基前,叛乱四起,楚国皇室自相残杀,皇位几度易主,直到前中军大将军萧承方平叛,迎新帝入主建康台城。但先帝继位后不久,萧承方却忽然死于暴毙,国家失去栋梁,加上先前的叛乱,将才尽折,为了抵御北燕,这才不得不让崔家物尽其用。”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陈岱顿了一下,伸手揉了揉陈蝉的头发:“阿蝉啊,任何一个可笑的政令背后,一定有他深层的原因,只要你抽丝剥茧,就能知道天子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他的弱点又是什么。”
“清河崔氏代表中原士族,而我们则代表江南士族,皇权忌惮我们,所以接纳崔家,试图分割江左的权利和土地,让我们互相消耗。但这并非一劳永逸之法,对于高坐明堂的人来说,无论是哪一方势力,他都无法完全驾驭,所以,这几年朝中大力扶持寒庶子弟,这即是目的,皇权恐惧世家,又不得不依赖世家,这是他们的弱点。”
“阿蝉,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他们的弱点,并让他们永远不能达到目的。”
……
“江南士族自吴郡华氏覆灭后,虽然稳坐高位,但始终无兵,过去的血泪教训证明,空有权利而无军队,叛乱一起,仍受挟制,大哥只是不愿你们割据藩镇,一家独大,所以才上疏,请崔公回建康颐养天年,留崔家军在外镇守。”
陈蝉看了崔俨一眼,长长叹了口气:“其最终目的,不过是软禁崔公为质,分散你们的军权,死从来不是我们的诉求,崔公倒下,对各家也并无好处。”
崔俨沉默了一会,嗤笑道:“徐州的军队已经收紧到泗水南岸,坚壁清野,绝不出战,你说我们被算计,那你们,你大哥又自以为算计到了谁,还不都是棋子。”
陈蝉的心忽然一沉。
思绪在刹那间被拉回两年前的颍川,大哥和他解构朝中势力后,在庭前梨树下站了许久,久到梨花满襟。
他问大哥在想什么。
大哥就说,崔家因为南归,死了太多人,根基远不如在中原之时,否则怎么可能轻易被小皇帝杀干净,但他们江南士族则不同。
可又有什么不同呢?
“只有苟且和灭门的差别。”陈岱说这话时的面容已经在时光里模糊不清,陈蝉呢喃出声,为自己的想法震惊,窗外秋风瑟瑟,拍打窗棂如拍心弦。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知道自己其实也倾向崔家没有谋反,如此看来,唯有利益斗争永无止息。
崔俨望见他眼底的哀伤,展臂将之虚搂,又一触即分:“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坑杀了兖州的降卒,但我非杀不可。”
“你知道两万人一天要吃多少石粮食,我没法白白养着他们,也无法劝降,为自己留下隐患,更不可能放归,叫他们重新集结,再来攻打我。历史上杀降杀俘的也不只我一人,白起曹操诸如是,他们杀的人不比我少,陈蝉,这就是战争。”
陈蝉凝视着他。
那么刺目,崔俨咬着牙想说的话以至于说不下去。
——自己只是下令,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痛快,但郑家却为了军功,叫人掘坟挖尸,直接筑成京观,偏偏还叫陈蝉撞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