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拳头大的鲜羊肉包子,一碗澄亮的井水,端到九十四跟前时,九十四只是望着水不动。
这样干净的水,他从记事起几乎没有喝过。入口都是奢侈的东西,现今却只拿来给他洗手。
小二瞧他愣怔不语,又看见他皲裂出血的嘴皮,低声道:“喝吧,留点儿洗手。”
九十四略微错愕地抬头,小二端水的手已经抬到他嘴边,絮絮宽慰道:“那些老爷们不缺吃不缺穿的,听你要洗手,便只知给你水洗手,哪晓得这样好的水,真端到面前,比起洗手,还有更大的用处呢。家中高台筑,不见河边骨,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儿——喝吧,洗了手吃包子,我再给你打一碗水。”
他话没说完,九十四已低下头,先小口啜点儿水,再试着张嘴喝第二口。随后便就着小二的手埋头进碗里一口接一口地饮起水来,饮得喉咙中咕隆作响,一听就是久旱逢甘霖,渴了太久了。
一眨眼水碗见了底,小二眼疾手快地把碗抢过去:“剩两口洗手呢!”
九十四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把手举到碗口下,静静摊开,等着小二往手里倒水。
第一口水倒下去,九十四把手心手背和手指的灰尘洗了个遍;第二口水倒下去,那些脏污便冲走了。
小二把那碗包子塞到他手上,九十四湿着手要去拿,手心又被塞了一张抹布。
“把手擦了吃,”小二指指那张原本搭在自己肩上的抹布,“干净的。”
九十四捏着比自己一身衣裳白净不知多少的抹布,终于开口:“谢谢。”
“什么?”
小二凑过耳,没听清。
九十四抬眼,直勾勾盯着小二,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个好人。”
他有一对十分英气的长眉,沿着俊俏的眉骨细细地长到眉尾,莫名展露了一点秀丽。正是由于眉骨高的缘故,九十四的双眼额外深邃,但或许是饕餮谷的泥灰整日遮盖住他的面容,便很少有人察觉到他这双好看得仿佛生在异域的眼睛。
与他对视久了,会发现他的眼珠边缘带着十分浅淡的蓝色,若不观察细致,十分难以察觉。
小二冷不丁撞上他的视线,直直看进他的双眼,恍惚间有一瞬的呆愣,再回神时九十四已低头吃起包子来了。
小二抬起胳膊摸摸自己后脑勺,挡住耳尖后方的一点泛红,心里念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嘴上“嗐”的一声:“什么好人,都是乱世活命人。”
说完也不等九十四的回应,拿起水碗朝后院那口井去了。
蝣人一辈子生在笼子里,死在屠刀下,别说筷子,连碗都没摸过几次。阮玉山阻止林烟挑面给九十四,改让小二送包子,这倒还算思虑得周全,否则真得了一碗面,九十四还得现学怎么使筷子。
店里的包子不便宜,但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前一晚现杀的羊,剁下羊前腿和腹肉卤到早上,做饭的师傅天不亮就起来和面装馅儿,蒸出来的包子皮薄馅大,油亮油亮的,肉汁浸透了包子皮,一口下去全是入了卤味的羊肉。
九十四从碗里拿起包子,先轻轻闻了闻,再小心地咬一口。
包子入口时他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接着睫毛颤了颤,嚼得更慢更仔细了。
羊肉汤汁沾到他的嘴角,他不自觉便抿唇去舔。
一道毫不遮掩的视线始终明目张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九十四舔过了嘴角的肉汁,忍无可忍,掀起眼皮对视过去——果然还是阮玉山。
阮玉山总用那样赤裸的目光盯着他,根本不在乎他是否会感到冒犯,也不在乎被他发现,就像看路上随手捡的猫儿狗儿。
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力量和权力,知道就算把人惹急了,九十四的爪子也挠不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