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皇后寝宫,宣平宫内,李起平已然穿戴整齐。他转身,整了整衣袖,对沈皇后恭敬一礼:“儿臣准备出发了。”
沈皇后抬头望他,沉默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中有几分恍惚,也有几分不知是释然还是绝望的悲凉。
“走吧,走吧,你先去,等会儿我就过去,”她轻声道,像是在催一个将赴远方的孩子回去,又像是在送走什么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李起平眼神微顿,但终究没有多问,只再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宣平宫门缓缓合上,香火依旧,帘幔微动。
她坐在高位之上,闭了闭眼,那一刻,泪无声滑落。
午后时分,封蕃大典于太庙广场正式举行。
鼓声震天,百官列位,金銮台下旌旗如海,浩浩荡荡的仪仗沿御街而行,红毯之上,李起平一身绛紫绣龙朝服,缓步登阶。
他神情镇定,额前被汗濡湿,步伐不快不慢,举止间早已有了储君之相。
台下文武百官皆俯首行礼,呼声如潮:“恭贺吴王封蕃!”
礼官高声唱诵册文,旨意宣读,隆重而庄严。天色晴朗,阳光照在少年的衣冠上,像是为他披上神祇的荣光。
徐圭言站在文臣行列之中,身着朝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见李起平登上高台,少年眼中的欣喜是藏不住的,那是一种从未被玷污的骄傲和振奋,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她也看见沈皇后端坐于左侧观礼台上,身着正礼凤袍,金钗重重,簪花如云。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高台上的少年,眼中无喜无悲,像是一尊冻在寒石中的神像。
徐圭言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缓缓移动。
在李起平脸上,她看见无知无觉的欢喜。
而在沈皇后脸上,她看见了一种说不清的沉默,像是耗尽了一切情感之后,仅剩的执拗维持。
那一瞬间,徐圭言不知为何,忽然移开了眼。
她眼角余光瞥见了站在另一侧的陆明川。
陆明川穿着崭新的朝服,神情平静,仪容整肃。那副面孔看似无过,却令人厌恶至极。他与秦斯礼不同,没有任何私情的炽热,也没有大义的挣扎,他的中庸与冷漠像一层软钉,不会扎破表皮,却能钉入骨肉。
徐圭言几乎是在下一刻就移开了眼。
她从来都讨厌这种人。
他们掌握着朝局最稳妥的部分,用最得体的话语压死人,用最干净的手办最脏的事。
他们在权力之间进退自如,却不会对任何事真正负责。
李起凡、婕妤之死、甚至李起平的未来——这等大事,终究都能成为他们手中“稳定朝局”的砝码,维持自己地位的手段。
徐圭言站在簇拥的欢声中,忽然觉得喉咙发涩,像是被某种浓重的气味压着无法言语。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她知道,今日之后,李起平就将以储君之礼入蕃,他将开始被打磨,成为一柄由权臣们亲手打造的刀——或用于守国,或用于杀兄,或用于将来那一场至死方休的继位之战。
而他的母亲——那个一生谨小慎微、从未进过权斗漩涡的女人,今日连一炷香都来不及上,就被迫饮下毒酒,尸骨未寒。
喜乐盈盈的钟鼓之中,埋着血。
天光太亮,照得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