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都忘了,他本来就穷。
刘二婶仍在家里坐着,在炕檐上等着。阿红和刘二婶说话,刘二婶的嘴很快,阿红刚生完孩子,气不够用,一句没说完,刘二婶又来了下一句。林成功呢,还坐在门前的那块石头上,那块石头是他捡回来的。
没别的用,就是用来坐的。
林成功听到嗡嗡声,蝗虫来了吗?他四下张望,却连蝗虫的影子都没看到,也许不是蝗虫,是他的脑袋。他多么希望媳妇阿红十月怀胎,能够生下一头牛犊啊,那样他就不用如此般难以抉择了。
林成功望着家里的两个缸,有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只剩下半缸了。如果把孩子卖给刘二婶,或许他们会得到满满三缸。山里人是用缸来计算富裕程度的,粮食倒入五个人头大的缸中,用扫帚抹平,这算一缸。
娶媳妇要三缸,娶寡妇要两缸,寡妇带孩子要一缸。过门后,三天头上,媳妇回门子,娘家人要退半缸回来。小缸充数,大缸藏石,粮食打湿,秤砣增重,诸如此类一旦被发现了,媳妇是可以借此回娘家的,并且一米不退。
当然,有人知道也不说。
留着干嘛呢。
让闺女在婆婆家说话有底气。
“乖子啊,等乖子嘴里不漏饭再说吧。”这是林成功的意思,他不想认个傻子做女婿,至少现在不想。阿红把林成功的意思用嘴巴说了出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怀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刘二婶往碗里添饭。刘二婶来了一趟,没有空手回去的规矩,让她带一把米走,不是意思,只得留她吃顿饭。
二婶也没客气。
可吃到一半,她便不吃了。孩子哭了起来,乖子不会哭,她恐是心生嫉妒了,两只眼睛变得和夜里的狼一样,额头微低,窥视着,似乎阿红稍有一个不注意,她就会一跃而起,偷走猎物,然后逃之夭夭。
“取个名字吧。”林成功说,听老一辈言语,孩子哭无非是三件事,一是拉尿,二是渴饿,三是伤病。现在阿红汁水丰润,孩子吃饱喝足,不渴不饿,没伤没病,那只能是第四件事——没名字。
取名是个学问。
可惜林成功没学问。
他不懂,也不愿意问。他不想丢这个人,好像他连给孩子取名字的功夫都没有似的,他犟,他相信他连生孩子的功夫都有,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他找了一块石头,把垫桌脚的字典换了下来,然后站在日头地里,冲着阳光翻,字典压的久了,很多页黏在一起,翻不开了。翻得开的,也多数被水浸湿,发了霉了,长了虫了,一股馊味。
林成功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用手戳了个“朦”字。用他的话说,这个朦就是不清楚的意思,就是下过雨后,那个月亮一会亮,一会又不亮,忽闪忽闪的,让人家看不清,得弄个手电筒打着,才能看个差不离。
阿红不解,让人看不清有什么好的。林成功说,看不清才好,庄稼人老实,老实人容易吃亏,两口子吃了一辈子亏,不能再让娃子吃亏了,让人看不清,就不容易受骗,不容易吃亏,这个字是好的。
阿红还是不懂。
她信林成功。
刘二婶就这样走了,她再来的时候是秋天。林朦这个名字叫了还没多久,林成功便出了事——他挖了一个墓。
秋初的时候,林成功觉得腿好的差不多了,于是想着去把山后的一块荒地拓出来,种些山药和苞米,苞米杆可以烧火,山药叶子也是。
种山药需要开很深的沟。
他记得那天很黑,像是有雨,山里很少下雨,只要有雨,都是大雨。他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当时他只顾着忙活了,以为是天黑了。
他翻土挖沟的时候,锄头卡在地里了,他一用力,带出来一块木板。腐朽的藏青色木板,很老了,他闻了闻,有一股腥味,像是狗尿。
他没在意,他站在山药坑里,跺了跺脚,吐了口唾沫,重新举起锄头,用力一砸,只感觉脚下一陷,一个踉跄跌进了地里。
他躺在坑里,虎口震得生疼,过了很久才缓过来,这种仰面朝天的感觉他有过,是在跌进水沟里断了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