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的确是自愧不如,尤其是接到后续情报之后,穆祺对皇帝的敬仰更是滔滔江水,永无休止,头一次感受到了五体投地的崇拜——从每日定期放飞无人机后拍摄的影像上来看,伊稚斜单于带领的队伍奔逃不过六七日,随身携带的食水就已经耗竭;于是他们改变方向,拐入小路,摸到了一处颇为隐秘的山丘;山丘下水流潺潺草木丰茂,帐篷蔽天牛羊成群,竟赫然是匈奴囤积粮草的集散地!
为大军囤积粮草的所在,收尾当然不能马虎;王庭筹备完全,充分利用显要地形,在此处设置了大量的工事,并派遣了三千余壮丁层层驻守;不要说地势隐秘难查,即使汉军侥幸发现了此处,没有个两三倍的人手,也绝不要妄想劫粮。
不过,这种种的防备终究只是为汉军而设,当大单于大摇大摆带着人闯入时,留守的将领仍然毕恭毕敬遵守了贵人们的指示,为单于的骑兵预备美食、更换马匹,一一招呼周到;而伊稚斜则只在集散地停留了一日,休整完毕后迅速又带人出发——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老对手卫青,绝不会心存什么汉军见好就收的侥幸;眼前的殷切招待和美酒美食不过是虚无的幻象,大逃杀的毒圈还在收缩,汉军的斩马剑依然悬在头顶;而他——胭脂山天降伟人、不世出的无敌飞将军、光辉的匈奴单于,当然不会中老对手的诡计。
喔对了,为了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伊稚斜单于临别时还做了一点小事。他派人把驻守部队筛了一遍,将最忠诚、最可靠的精锐全部抽调了出来,充实进自己的卫队全部调走;在抽空了精锐之后,他还殷切嘱托驻守将领,态度极为和煦:
“不要怕,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守将:“?!”
总之,在守将茫然无措的目送中,伊稚斜单于扬长而去了,留下的是一个兵力极度空虚、士气近乎崩溃的营地;等到数日后汉军追兵赶到,这个至关重要的、储存了匈奴前线大量物资的要命营地,居然已经处于某种自行瓦解的状态了。面对汉军的试探进攻,驻守部队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很快就举起裤衩全面投降,将营地中的一切——不计其数的粮食、成群结队的牛马、数千斤用于赏赐的金银、铮亮的兵器和盔甲——总之,王庭榨干了草原和西域骨血所凑集的一切物资,都拱手让给了汉人。
单于已经先逃,臣等何必死战?就那两个破铜板,你和霍去病玩什么命呢?大家朝天上放几箭,已经对得起王庭的大恩大德啦!
敌人溃败如此之快,倒让汉军猝不及防,等到从主事者口中问出了来龙去脉,霍侍中穆祺等才不得不心服口服,服王先生远见卓识、计谋高深,迥非寻常可比——试问,这样一座重兵把守的险关,要是没有伊稚斜单于一马当先,在前带路,他们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攻克?兵不血刃,一击而破,面对如此辉煌伟业,谁又能不说一句英明伟大、高瞻远瞩?
要知道,当年冠军侯带着人打漠北决战封狼居胥,沿途攻克匈奴补给据点,少说也折损了四分之一的人手在上面;如今相形之下,岂不更显得陛下一言兴邦,重之又重?
打仗,我不行;阴谋,你不行;让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这就是唯才是举的含金量。
有鉴于此,穆祺不能不以相当的谦虚,毕恭毕敬的请示皇帝陛下:
“如今已经找到了草场,我们应该如何做呢?”
“当然是继续追。”
老登道:“匈奴的草场又不止一个,能追当然要追下去。”
……你这是把伊稚斜当人肉导航了?
“不过,不能立刻追。”
老登又道:“先让军队原地歇一歇,过一两天后再追。”
“……为什么?”
“不能把伊稚斜逼急了。”
老登漫不经心道:“对于这种人物,不能让他轻松,也不能让他太恐慌……急则并力,缓则交攻;这种人逼急了走投无路,说不定反过头来就要拼个同归于尽,倒是白白成就了他的美名。压力不可以没有,也不可以太大,要让他有功夫慢慢想,想清楚谁才是自己的敌人。”
汉军要让匈奴单于认识到“谁才是敌人”,这种各个角度上听起来都很地狱笑话。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从来不因为笑话而动摇;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半死不活的伊稚斜单于很快就要进入到众叛亲离、目无依靠的绝境;而在这种绝境之中,唯一能对他态度不改,甚至还可以释放善意的,居然——居然只有汉军了。
汉军只想打击匈奴,至于谁是匈奴单于,其实并无所谓;伊稚斜只想当王庭单于,至于匈奴是死是活,那其实也无所谓。这么一看,双方不是很有利益共同点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双方纠缠牵葛,你侬我侬,不正如当年的也先朱叫门、三太子与完颜构么?
这样的关系诡异而又隐秘,扭曲而又畸形;但事实证明,恰恰是这种扭曲而又畸形的关系,才是最持久、最可靠的。堡宗在草原时的举止还可以说是被也先辖制,但回京之后居然也是这么兢兢业业、唯命是从,比瓦剌人还要更维护瓦剌的利益,那就只能说恶堕这种东西是回不了头的,有的路走了就只能走到黑。
不过,无论再怎么扭曲的恶堕,要想达成这样的关系,首要的前提就是——
“汉军会向他表示诚意。用事实向他证明,我们并无意取他的性命。只要他认识到了这一点,自然就会慢慢的想,直到想清楚为止。”
老登曼声道:“所以,追捕的节奏要控制好,明白了么?”
穆祺:…………
穆祺沉默片刻,真心诚意的夸赞道:“陛下太了不起了。”
的确太了不起了,这样肮脏到说一说都觉得恶心的逻辑,大概只有在政治下水道中浸泡了一辈子的高手才会懂得;寻常人真正是望尘莫及,想也不能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