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地府三人组中差不多完成了义务教育的学习尖子生,“小郑郎君”应该能看懂这一份实验记录的真正暗示。到了那个时候,就该由他来头疼思索,该怎么将这个关键而要命的消息转告给老登了。
一念及此,穆祺忍不住愉快地哼出了声来。
事实并不出乎穆祺的预料,化名为小郑郎君的冠军侯的确看懂了那份实验记录,并为之大受震撼——因为身临其境,因为感同身受,他甚至比悠哉悠哉的现代人更能理解这个结论的恐怖之处:
——这么说吧,上一个往官方铸造的货币里公然掺假的案子,应该叫酌金夺爵。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不是任何人可以隐瞒的了。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冠军侯甚至不能提前和舅舅商量,他可以做到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立刻找到自家皇帝,将一切信息——穆祺的信、实验记录、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毫无掩盖的呈报上去,并静静等待必将爆发的狂澜。
刘彻是在当天的午时二刻收到的这份汇报,写在纸上的汇报只有寥寥数句,他却花了足足两分钟才勉强读完;然后,脸色立竿见影、效果显著的扭曲了——吓得站在向他请示事务的下级军官一个哆嗦,几乎要把剩下的话给直接咽下。
没错,虽然从皇权手中要来的职务仅仅只是掩护身份的幌子,但军队中显然不能容忍一堆大摇大摆、屁事不干的造粪机器;哪怕只是虚应故事,他们也得按着自己的身份照章办事。作为负责后勤的校尉,穆祺每天都得去巡视押运的燃料和军用口粮;作为总揽全局的“护军”,刘某人也必须要定时定点的坐在军帐里,听下属汇报工作、做出指示。
所以,无论他有多么不高兴不满意,都还是得保持镇定坐在原地,等着茫然不知的下属讲完那些其实没有多大用处的例行公事,顺便咔咔向外辐射低气压,随机吓死一个过于敏感的底层牛马。
等到路过的牛马都已经被恐吓得战战兢兢、不能自抑,等到太阳西斜,该敷衍的公事都已经敷衍完毕。刘某终于极不耐烦的挥一挥手,示意下属尽快滚蛋;然后——然后携带着不知所措的冠军侯与长平侯,像炮弹一样轰入了穆祺的营帐。
“你说的都是真的?”
尽管竭力压抑,刘先生语气中的怒火依旧让人战栗。不过,穆祺并未表示出什么特别的态度,他只是放下了手中预备明天印刷的稿子,望了望帐篷以外,然后一指被他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因为及时滴入了植物油来隔绝空气,溶液的亚铁离子至今仍未被完全氧化,呈现出碧莹莹的绿色。
这是铁打的证据,不可辩驳的证据。刘先生死死盯了量杯一眼,然后——然后转头望向冠军侯。
冠军侯……冠军侯轻轻点了点头。
刘先生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他的额头青筋跳起,仿佛是龙在酝酿自己的吐息——
“如果陛下想要发怒的话,可以到后面发泄。”
穆祺忽然道:“我这里都是资料和药剂,还有人家委托印刷的家书,一不小砸到了怎么办?从后门出去往右拐,那里是堆积马粪的地方,寻常不会有人接近的。陛下可以对着军马的臀部尽情发怒,我绝不做任何干涉。”
刘某:…………
刘某深深吸了第二口气,居然将扭曲的脸硬生生抹平了。他冷声道:
“到底有多少伪劣的铜钱?”
“可以大致估算。”
穆祺拉开了身旁的抽屉,堆积的铜板在烛火下莹莹发光,好一派富贵气象:“我从近日收到的铜板中随机抽查了一百枚,其中大概十二枚有明显的质量问题。如果样本没有偏差,那么铜钱中掺假的比率应该是百分之十二——哇喔。”
哇喔。
说实话,在刚刚发现劣钱的时候,穆祺还怀疑过是朝廷不要脸面,私下里克扣铜钱的份量来弥补国库亏空,填充越来越大的财政漏洞;但在做了几回滴定实验之后,这个疑虑倒是消失殆尽了——喔,这并不是说他对官僚机器的道德底线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但科层制下的官僚机器作风必定刻板而保守;如果朝廷真想捞钱,那应该是在私下里划定一个固定的伪劣比率,派人统一操作,而不是将参杂贱金属的操作搞得这么——这么混乱不堪。这样的混乱而不顾一切的捞钱手段,多半是出于私欲的暴行,而非有组织的搜刮。
不过,如果仅仅出于私欲的暴行,就能搞出百分之十二的伪劣比率的话,那这个问题确实是有点大了。哪怕——哪怕往最好的方面想,这也是朝廷完全疏于监管,纵容罪犯搜刮民财,损毁国家金融信用;如果想象力再恶劣一点么,那恐怕就……
或许是出于某种幸灾乐祸的恶趣味,穆祺几乎是怡然自得的欣赏着老登那青白不定的脸色,愉快体会着某种居高临下的飘然感。直到——直到他听到老登咬着牙齿,从牙缝里蹦出声音:
“仲卿。”
老登头也不回,只冷冷吩咐站在身边的长平侯:“给——给‘他’写信,私下里严查此事;现在不能宣扬,等将来凯旋后再办,让——杜周负责。”
长平侯侧耳细听,仔细记诵。但听到最后一句,仍然愣了一愣;仿佛是以为至尊一时记错了,他小心提醒:
“杜周如今还只是廷尉史,三百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