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的确是完全够了。
当然,如果要论实际,那这一句“惶恐言”其实不算什么。古人往来讲究谦抑自身,如果是主动写信叨扰他人,在信后写一句“惶恐言”也是常有的事情。大家都是彼此客套,没有谁会觉得说一句“惶恐”,就真的是有多么惶恐。实际上,先前魏文帝赐亲近官吏手书,往往也是这般脱略形迹、并无太多君臣礼数的顾忌。
但到了少帝曹睿身上,事情的性质就一下子变得微妙了。以他们拆阅过的往来信件来看,少帝对待辅政重臣的态度是相当之古怪的。一方面他知道必须得拉拢这些威望卓著的元老,在外彰显出君臣相得、绝无嫌隙的和乐形象;但另一方面又实在忍不住猜忌与揣度的疑心,不能不奋力维持自己那点薄弱的威望;于是行事往往自相矛盾,一时又要表现亲密,一时又要保持距离;所以措辞中往往拿腔作调,自矜自诩,颇有——啊,颇有一种傲娇扭捏大学生的感觉。
那么现在,一个傲娇扭捏、装模作样了几年的大学生,忽然给你写信,说他“惶恐不胜”,你会有什么感觉?
现实不是什么恋爱游戏,不存在好感度刷满了后会由傲变娇的妙妙happyending;当一个风裁峻肃、堪称刻薄多疑的皇帝,居然对自己忌惮多年的大臣表示“惶恐”。那这位大臣所能深切感受到的,绝不会是什么皇权礼贤下士的感动。
“这一句话的剂量应该已经够用了。”
老登非常愉快地告诉穆祺,顺便显摆自己的能耐:“你要转告诸葛氏,后续的诸多应对,都可以逐一登场了。”
司马懿的城府还是有的,即使收到了少帝那封被加过猛料的信件,魏军大营依旧保持了平静从容,没有显现出被谣言搅乱士气的景象。可见司马宣王抚军有道,不愧是能与武侯相持的高手。
不过可惜,这种根基已经被挖空了的镇定并没有长久持续的本钱。接到穆祺的转告以后,诸葛丞相按照之前拟定的计划,调动军队隔绝粮道,兵锋直指陇右。于是陇右诸郡为之震恐,首当其冲的南安、安定两郡临阵倒戈,卑辞谦礼,遣使请降;而此不战而降的消息一旦外泄,前线州郡为之哗然,刚有气色的士气遂大面崩盘,陷于一片混乱之中。
当然,如果以实际而论,陇右州郡投降其实是不意外的。在蜀军的先遣部队四面出击攻下了街亭、陈仓之后,中原前往陇右的兵道粮道均已断绝,可谓是孤悬敌阵、呼天不应,战略上早就已经是完全的死局,基本没有翻盘的可能。任何稍有军事素养的人,都绝不会在这几块飞地上浪费任何精力。
不过,即使攻取陇右已经轻易如探囊取物,但数月以来武侯深自掩抑,却从没有走出这这一步唾手可得的棋。没办法,如果不能把魏军引诱出来围点打援,那吃几块陇右的土地也无碍大局,搞不好还削减了司马懿的战略压力,间接帮助魏军解套。相反,如今稍微忍耐数月,反而可以在时光推移中麻痹魏军的神经,以至于骤然动手、雷霆万钧,反而可以施加意料不到的精神刺激。
没错,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陇右已经没救了。但在这个时代,有军事常识的人可实在不多;魏军上层或者对此一清二楚;中层军官大抵也能猜到一点细节;但底层无边无际的士卒,对此却真没有什么清晰认知——上层总不能广而告之,公开说我军肯定要输这一阵吧?
所以,在绝大多数魏军看来,这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败、匪夷所思的崩溃。明明司马侍中到任之后,铁腕肃军、严整防务,已经顶住了蜀军节节胜利的重压,维持了前线的稳定,为什么在平静数月之后,魏军重蹈覆辙,又要面临这样的惨败?
士卒们不能理解战略上的抉择,在虚假的安稳骤然破灭以后,他们所能意识到的就只有同一个恐惧——是不是司马侍中也快要顶不住了?
两级反转比单纯的打击还要更加摧折人心。如果先前一直都是失败,那输多了也就习惯了。但偏偏司马懿到任后铁腕出击立竿见影,还真在短短十几日内遏制住了蜀军的攻势;而后几个月蜀军按兵不动,更是给了士卒莫大的信心。如今信心破灭幻想崩溃,大家所经历的巨大恐惧乃至不确定性,还要远远在区区一场战败之上。
而至此地动山摇,人心惶惶之际,武侯亦接连出手,有条不紊,开始逐一布置他安排好的流程。南安郡投降的第五日,武侯就派出使者到司马懿营中送挑战书,司马懿坚守不应;第六日、第七日,武侯派人于阵前叫骂,司马懿充耳不闻;第八日,第九日,武侯再派使者,送给了司马懿一套蜀锦制成的女装。
不错,千万种心机绕来绕去,最后返璞归真,还是旧日那一套法门。
当然,法门虽然相同,效果却是大大不同了。如果在攻陷南安以前送女装,那多半是起不到什么效力。毕竟此时魏军的信心还在,从上到下对司马懿笃信不疑,士气亦相当之稳定。就算司马懿不动声色将女装收了下来,魏军也只会以为他是在沉稳下大棋,仍然有心气继续稳定下去。但现在——在陇右失陷、士气近乎崩溃的现在,司马懿要是还老神在在、不做回复,那就只会被惊恐的士兵们解读为一种可能——主帅怂了!
心气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只要稍稍颠倒次序,那纵使是同样的操作,也会有天差地别的结果。这普天下的事情,果然就是如此微妙呢。
当然,在收到女装之后,司马懿同样也立刻明白了诸葛亮的招数。
可惜,明白归明白,他却没有什么应对的办法。诸葛氏的使者是光明正大进的军营,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女装四下展示,叫喊的声音中气十足,里里外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即使司马懿当场震怒,命人拿下后一通暴打,连同女装一起扔出军营,那些大逆不道的叫喊依旧随同女装的碎片一起随风扩散,迅速转化为混沌而狂乱的留言。当然,寻常的荒诞流言其实也不足以搅乱司马懿的心绪,最让他忧虑不安的,却是军中不可控制的某个共识:
“主将畏蜀如虎!”
被当面打脸却不敢强力还击,这不是畏蜀如虎是什么?多日以来士卒的心气连受重创,实在也提不起什么信心了。就算军中严厉管制,这样的小道消息仍然此起彼伏、莫可遏制,足以见得士气受创太大,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司马懿虽是前朝老臣,但至今为止,尚未独当一面、攻克强敌,所以威望尚且有缺(如以真实历史而论,他也要在顶住诸葛亮、击败公孙渊,连立战功之后,才能做实领袖群臣的地位)。寻常时刻也就罢了,到了这样大厦崩塌、惶惶疑虑的紧要关头,却实在有点独木难支。
可是,如果要顺应大众的情绪,却必须得设法否认畏蜀如虎的传闻——换言之,走出王八壳子,正面诸葛武侯,结结实实的打一场胜仗;可这样的话,似乎也实在……
还好,左右侍奉的亲信还是看出了主将的为难。郭淮就在私下里劝解司马侍中,说如今事已不可为,与其坐守,何如取法乎上?
为了顾全主将的颜面,这一句话说得很委婉;但大家却都心知肚明。早在离京之前,司马侍中就与曹大将军私下商议,对战局有过全面的安排。乌龟壳战术最怕的就是被引出工事,被迫与敌军决战;所以双方事先约定,如果司马懿实在已经顶不住出战的压力,那就有曹大将军出面作保,设法从少帝手中拿到圣旨,以皇权的威慑强行弹压士兵的异议——皇帝派个使臣挡住军营,越门一步者立杀无赦,靠着这种强压的手段,总可以把事情拖下去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无可奈何的最后一步。但郭淮前后思虑,觉得现在人心思乱,确实也已经到了皇帝出马的时候,所以他婉转建言,还是希望司马侍中能够向少帝呈奏,求得一份逆转乾坤的圣旨。
可是……可是,面对这样恰当而合适的建议,司马侍中居然犹豫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