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未等刘先生绞尽脑汁思索出足够有创造力的侮辱性措辞,穆祺已经再次开口:
“陛下了解过黄巾军的主张和组织架构吗?”
刘彻,刘彻一愣,下意识回驳:
“我知道那玩意儿做什么?”
……好吧,迄今为止,刘先生对黄巾起义的了解还仅限于广告上的那点切片,能搞明白“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就算很不错了。至于什么“组织架构”……他打听这玩意儿干嘛?
“黄巾军诞生自东汉末年的太平道,是原始道教的祖脉之一。”
穆祺自顾自道:“依照传世的《太平经》,这个新生的宗教推崇天地之间的大道,宣扬‘木气得王,火气大明,无衰时也”。意即汉家天命火德,故君王作为“火精道德之君”,理当效法上古圣人,绝金气、厌不祥’,由此而长盛不衰,永葆太平——皇帝陛下,这样的主张,是在反对大汉吗?”
“狡诈之词而已。”
老登不屑一顾:“起兵夺权的人,难道不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虚词诈唬,绝不可信。”
穆祺没有反驳一句,他只道:
“《太平经》中又说,‘金气王则木衰,木衰则火不明,火不明则兵起之象’,认为帝王不能随意将兵器军队赐给诸侯百官,否则就会危害天下的太平;为了贯彻这一理念,太平道的信徒甚至从来都是赤手空拳,‘不将尺兵’、‘不问戎务’;就算真正‘起事’之时,各地信众也是扶老携幼、‘繦负而至’——皇帝陛下,这是‘起兵夺权’的样子吗?”
老登:…………
老登目瞪口呆,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如果说宗教可以归之为煽动,口号可以归之为欺骗,那兵器这种事情就真是铁打的证据,一丝一毫都辩驳不得了——一群没有兵器的信徒,又能怎么“夺权”?大量招纳连基本军事训练都没有接受、甚至连行动都费力的老幼,又哪里来的资本造反?
陈胜首义反秦,还知道“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个能够聚众百万的宗教领袖,难道会天真到以为空着手就能夺取政权么?
“因为仓促其事,黄巾军的组织架构记载不多,如今能够知道的,大概是张角‘遣八使以善道教化天下’,这个‘八使’的设置,显然也与汉家巡视天下、观察风俗的八个风俗使遥相呼应……陛下知道风俗使吧?”
刘先生咬牙:“……汉顺帝设立的玩意儿。”
“不错。”
穆祺欣然点头:“另外,大贤良师还将太平道分为三十六‘方’,每方各置一位弟子管理;陛下应该也很熟悉这个安排吧?”
刘先生的牙咬得更紧了:“……三十六郡。”
三十六郡,由秦始皇帝设立,汉初时高皇帝延续的行政体系。拿出这样的行政体系,基本就等于百分百照搬了汉初的行政制度,忠贞不渝地继承了高皇帝的遗志。
一个忠贞不渝继承高皇帝遗志的组织,能说是在反大汉吗?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之后,剩下的怀疑再不可思议,也必定是唯一的事实。禁止暴力、宣扬太平,高强度复读大汉官方意识形态,乃至于一比一cosplay汉朝的行政架构——所有这种种证据,都指向唯一的可能:
太平道的创始者、聚众百万的大贤良师、毁灭东汉的始作俑者,伟大的天公将军张角,可能真是发自内心爱着大汉的。
所以,黄巾军的原身,本该是一个……辅汉匡国的组织?
——这都是些什么狗屁呀?!
刘先生再也受不了了,为了维护他岌岌可危的三观,近乎崩断的神经,他不得不强力反驳:“如你所说,黄巾军又何必起事!”
穆祺不慌不忙:
“第一,黄巾军起事时手无寸铁,没有任何军事准备;天下有这样的叛乱法吗?第二,太平道当然爱大汉,但他们爱的是一个天下太平、吏治清明、回归于汉初之无为的大汉,是建立在宗教意义上的地上天国;这样的地上天国,能见容于当时的东汉朝廷么?”
从《太平经》自“八使”,从“八使”自“三十六方”,太平道黄巾军每一个遗留下的符号,都是对大汉遥远回忆的追述与怀念;甚至太平道符咒“急急如律令”,都发源自汉朝的公文系统——这样惟妙惟肖的仿真复刻,这样亦步亦趋的效仿致敬,恐怕就是严酷的酷吏,也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反汉的“敌意”;这大抵也是东汉士大夫在一开始对黄巾普遍共情,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发展到数百万规模的缘故。
正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东汉地方乃至中央朝廷才能天师道容忍备至;直到——直到东汉的衮衮诸公们愕然发现,天公将军爱着的大汉不是现在的大汉,而是那个遥远的、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中央集权的大汉。
——那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