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那个世界的技术,可是要高明得多。”
你们那个世界的技术要高明得多,为什么不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实际上,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要大得多。”
穆祺从容道:“高技术、低生活,人工智能与大模型每前进一步,都让人对赛博朋克的未来更恐惧一份。至于到底能不能规避这个未来,其实也是未知之数——毕竟,已经有失败的例子摆在眼前了。”
如果将标准放宽一点,那魏晋南北朝无疑就是一个标准的、被技术反噬的朋克世界——醉生梦死的上层、近乎崩溃的社会秩序、完全堵塞的上升渠道,以及被大量滥用的低配版毒品——五石散怎么了?五石散也能上瘾!——事实证明,除了脑机接口这种新鲜玩意儿实在搞不出来以外,人类两千年后所幻想出的一切高技术下的剥削手段,都已经被中古时代的先民逐一实践过了。想象力跟不上魔幻现实的发展,历史就是如此残酷。
信息技术失控后反噬出的社会叫做赛博朋克,那造纸术失控后反噬出的社会大抵应该叫做白纸朋克——事实证明,只要完全掌握了一项关键技术,那无论这个技术多么简单、初级,都可以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一个完全扭曲的体系。
技术是用来塑造这个世界的,你不努力学习技术和运用技术,不奋力夺取技术的控制权,那就等于拱手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最不喜欢的人;到时候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当然也就轮不到你说了算了;一切的后果,都只能是历史共业,默然承受而已。
当然,这个历史共业的坑有时候可能会大了一点,大到需要一个民族几百年的时间来填平……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穆祺顺口解决掉皇帝的反问,相当和蔼的望向老登——毫无疑问,他的暗示已经很清楚了:东汉以降的世家大族只是垄断了造纸术,就可以将国家机器滥用到那个地步,架空皇权肆意妄为,遗毒数百年都不能扫清;那如果他们顺便还掌握了更先进冶金的技术,在暴力上也取得巨大的进步呢?
要知道,在皇权强力平衡之下,豪强们好歹是用了四百年时间秣马厉兵,才终于将秦汉以来的体制一举颠覆,彻底摧毁中央集权的压制;如今你还要给豪强上强力buff,那个结果,可能就……
陛下,你也不想缩短大汉的国柞吧?
陛下的脸色阴阳变换片刻,忽地低声开口了:
“……所以,你才一直试图把上林苑的造纸术扩散到民间?”
穆祺愣了一愣,不觉露出了微笑:
“……陛下很敏锐。”
的确很敏锐,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穆祺在上林苑的动作也从来没有掩饰过。他向霍侍中传授造纸秘诀时从来不避着往来的劳工,也禁止宦官们与工匠签死契限制人身自由;所以,只要有几个稍微聪明点的工匠,愿意跟在他身后仔细听上几回,那基本就能把造纸的流程和原理掌握得七七八八,出于以后很快就可以上手。
这样的动作当然不可能瞒得过刘某人;如果说往日里他对这样的小事还不太上心,那么今天听了这几句话后也该明白了——穆祺就是在故意扩散技术,至于扩散技术的目的,似乎也一目了然了:
“你以为这就可以阻止之后的结局?”
“差不多吧。”
穆祺道:“魏晋以来的世家大族,能把控朝政数百年,历经朝代更迭亦无动摇,并不是因为他们能力出众,而只是因为他们抢占先机,获取了足够的垄断地位而已——生产资料上的垄断、学术知识知识上的垄断,乃至于先进技术的垄断。所谓赢者通吃,只要垄断的优势已经形成,那纵使天资绝世、呕心沥血,亦无可挽回了——这就是三国的故事。”
最迟在东汉晚期,杨、袁等大搞“四世三公”、“三世太尉”之时,豪强世家就已经成了气候;所谓气候既成,再不是人力可以抗衡,无论是党锢之祸、黄巾起义,乃至于诸葛氏耗竭心力,以血补天,都不能逆转历史的大局了。
在往后的五百年光景里,东汉大抵相当于危机的前兆、险恶的萌芽,那么皇权崩溃后的三国鼎立,大概就是早有预警的仁人志士试图恢复中央集权、弹压士族崛起的最后挣扎;只不过,暗淡余晖,终不得久,这最后苦苦的挣扎也必将泯灭于历史大势之下——而之后,之后就是门阀把控一切,长达三百年的文明落日了。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三国的故事。
这样血淋淋的教训会教导所有人,垄断的优势一旦形成,利益的版图一旦固化,那就是连最了不起的人都很难挽回局势;狂飙起于青萍之末,最好最恰当的办法,当然是在垄断还没有诞生之前就消灭垄断,在僵化刚有苗头时就掐死僵化——所以,不加管控的扩散技术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有让愿意探索的所有人都知晓造纸术的秘密,才是真正回归了造纸术的初心——扩散知识、传播知识,而非封锁禁锢它。
想要赢得自己渴望的世界,就得自己争取,这是铁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