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次入“门”时,他还只停留在北邙山半腰;第三次入“门”以后,刘先生做了充足的准备,就设法从北邙山脉偏僻遥远的地带爬了下去,绕到了靠近城郊的山脚,亲眼见证了城中显贵们在依山傍水处开辟的庄园——魏武北定中原以后,洛阳已经数十年不闻干戈,在乱世损伤殆尽的元气也稍稍恢复,上层又有了挥霍享乐的本钱,常常纵情山水之间,以饮宴歌舞派遣时光;于是刘先生登高远望,能把庄园里歌舞升平的景象看个清清楚楚,如果再搭配上穆祺赠送的什么“远距离监听装置”,那就连宴会上的笑语喧哗都能听清楚一二。
说实话,这种宴会上的奢靡挥霍,刘先生其实是不吃惊的。毕竟他本人也是特别能造的主,在节省上实在没有资格批判他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宴会的频率——以往返几次的观察看,各处庄园中的饮宴狩猎和游园聚会几乎是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真的是长日之乐,无休无止;而且花样百出、品味极高,蹴鞠、投壶、射覆、诗钟;百般技艺,巧妙迭出,可谓玩出了风格、玩出了水平,臻至某种高明的审美境界。
——如果以后世的文学史评价,这大概是“黑暗政治与混乱的世事在当时的士人心中留下了极强的虚无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开始着意于享受短暂的生命,创造出辉煌的意识之美”。不过,在老登心里,那就只有一个疑问:
“这些人都不上班的吗?”
没错,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庄园里的都是什么富贵闲人、退休高官,为了排遣寂寞才天天享乐。但用穆祺投放的什么监听装置听了四五遍后,刘彻却愕然发现,这些常日聚会的显贵日常谈笑,除了议论些诗词歌赋高雅艺术之论,提及的居然都是洛阳皇宫的机密、高层人事调动的底细,除了顶级权贵之外绝难意会的权力细节——换句话说,在这里聚会的应该是朝廷最显赫的核心,类似于老登手下卫、霍、公孙一流的人物。
但问题来了,卫、霍、公孙一流的人物,是哪里来的时间成天吃喝?
说实话,刘彻对手下人的态度是很可以了,千户侯万户侯,千两金万两金,只要做出了成绩立下了功劳,赏赐从来没有吝惜过,也从不介意臣下享受。但这种宠幸是有代价的,拿了皇帝的钱就得给皇帝卖命;从卫霍到张汤,从张汤到桑弘羊,哪一个不是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拿了重金奖赏,不给皇帝当牛做马,还想着天天饮酒高乐,躺平快活?以刘彻的脾气,那恐怕你就只能到地府长眠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怀迷惑的又监听了数日,皇帝又遇到了一个浑然不可理喻的事情。他告诉随同穿过大门的穆祺,说自己听到那些宴会的显要在议论什么“葛氏北伐”。
穆祺有些讶异,随后释然:
“又要北伐了么?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皇帝强调:“我说的是,他们在宴席上提到的原话是‘葛氏北伐’!”
政治是措辞的艺术,而不同的措辞意义上全不相同。以现在西蜀与中原的关系,就算不称呼一句“葛贼”,也要称呼一句“西逆”吧?而且“北伐”又是什么意思?“伐”者,以顺讨逆也,汉讨匈奴、南宋讨金,都可以称之为“北伐”,而如今的高官口口声声“北伐”、“北伐”,想表达的又是什么?都是权力场上混出来的人物,难道不知道这点微妙区别?
要是在汉武朝,哪个大臣敢说错这样要命的话,估计张汤为首的酷吏能叫他把十八代祖宗的反动思想都给吐个干干净净。但现在……哎,看现在这文恬武嬉的样子,可能这种暴论也不算什么了。但寻常小吏用这个来阴阳阴阳,也就罢了;一群曹魏高官,百分之百的既得利益者,怎么也玩这种文字游戏呢?
穆祺听懂了他的疑问,沉默片刻之后,耸一耸肩:
“这也不奇怪……”
“不奇怪?”
“是的。”
穆祺道:“这几天我送了几台蜘蛛机器进去,悄悄潜伏到了附近的别业庭院,从好几位高官的书房里拍到了不少的好东西……”
他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拍摄的是一张墨迹淋漓的绢帛,笔法峻厉、法度严谨,看来是试演书法的练笔之作。当然,魏晋士大夫沉迷翰墨,各个在书法上都颇有造诣,练一练字也不算奇怪;但关键是,那些练笔的语句中,除了常见的《论语》、《道德经》以外,居然还夹杂着几个熟悉到可怕的句子: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诸葛孔明,《出师表》。
得了,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了。宴会上谈论“葛氏北伐”,还可以说是酒喝多了管不住嘴
;私下里练个字都要顺便拐一句《出师表》,那就只能说明政治取向是真的有问题——我手写我心,这样私下里一人独处时的表现,是骗不了人的!
刘彻的声音变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魏国士族还是什么扭曲阴湿的诸葛控吗?何等变态的展开啊!
“事实上,这也是早就有人议论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