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快马驰入上林苑,在寝殿面前下马,使者捧着那道至关紧要的奏章奔入殿中,只匆匆与守门的侍卫交代了两句,就快步拾阶而上,在御榻前伏了上去,双手犹自高举。
他喘气道:“大家!奏章来了!太中大夫穆氏的奏章来了!”
天子斜倚在御榻上,细读一份边军防秋的竹筒;听到心腹喘息连连,不由诧异一望:
“一份奏章而已,你慌什么?”
被派去宣旨的侍中侍郎都是有真功夫的。在短短的一瞬息停顿里,使者已经调整好了呼吸,再次匍匐了下去。面对皇帝的垂询,使者毫无迟疑,将方士的话稍作归纳,简洁明了的总结出了重点:
“穆氏方士说,此物得之天上,不可沾染俗气;他还说,此物可以治疗‘某些病症’。”
“某些病症”上又被格外加了重音。但这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拈着笔的大汉天子已经本能地抬起头来,笔直望向了使者高高捧着的那一卷密封的绢帛;而侍奉在侧的中常侍亦迅速走近,悄无声息取走绢帛,双手捧给坐直了的至尊——旁边的宦官还想递上金刀子,但皇帝已经一把扯下了密封的竹签,一目十行扫了过去。
仅仅看上一眼,皇帝就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他的心腹所转述的玄妙事迹绝非虚妄。因为绢帛上字迹自然的褪色痕迹是伪装不出来的,更何况,就在他的亲眼目睹下,绢帛上的几行小字也渐渐褪去了殷红的颜色,只不过速度要慢得多而已。
当然啦,对于任何一个粗通高中化学的正常人来说,这点小套路都是不足为奇的。所谓颜色变化的奇迹,左不过是往墨水中加入了活泼的催化剂,接触氧气之后迅速氧化掉了显色分子;而为了控制褪色的速度,这种催化剂多半又是易于挥发的——时间一长反应物挥发殆尽,褪色的速度当然也就慢了下来。
——这只是非常简单、非常无聊的延时反应而已;翻一翻教科书的课后补充题目就能完成。
不过,对于理科水平尚处于胎教肄业的当今天子来说,这一套小花招当然就非常神奇、非常玄妙、非常能打动心弦了。所以,他轻而易举的相信了使者转述的话,就像先前轻而易举的相信了李少君和诸位方士一样。
不仅如此,皇帝还自行脑补,自动为方士的理论完善了最后的细节——依照使者先前的叙述,绢帛上的字迹褪色是很迅速的;那为什么到了他的手中,变色的速度就一下子慢了下来呢?所谓“不可沾染俗气”,使者宦官都是俗人,过手后难免会有凡尘的粗浊侵扰;但他这种真命所成、天数所钟、蒙获气运垂青的天子,当然就不在警告约束之内;属于尘世中唯一而特殊的例外。
——朕躬,有德啊!
天子为自己的特殊身份欣欣然自得了片刻;随后轻轻抬手一挥——既然这奇物只能容忍他这有德有运的真命天子展卷阅读,其余的俗物当然就不好干涉这至尊与天命独自往来的珍贵时刻了。使者与宦官早有准备,看到手势后立刻行礼后退,绝无迟疑;但皇帝思索片刻,很快再挥了挥手,于是把守在门外的侍从也退出了殿外,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密室。
闲人退散,天子迫不及待抖开了绢帛,扑面而来的却不并是熟悉的墨水气息,而是某种神秘而幽微的香味——有机化合物总是要涉及到醛和酮,稀释之后都是会有点气味的;不过,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味道却极大地勾起了至尊的兴趣,于是他愉快展卷,从头细读了下去。
一如先前的预料,这穆姓方士的文风和他本人一样的粗暴直接;这封奏章根本没有搞什么文绉绉的迂回,一上手就对董仲舒的意见放了大招,称对方搞的那一套天象论调简直是“悖谬狂乱”、“诽谤先圣”;先痛痛快快怒喷一场,再从头做文本分析——董博士是拿《春秋》搞的论证,而穆氏的奏表条分缕析,一一指出,董仲舒的所谓“论据”,不过是裁剪史料、人为扭曲、甚至干脆就是编造的孔子语录。
说实话,对于现在的学术界来说,“裁剪史料”、“人为扭曲”、“编造语录”,大概是所有著书立说者都难以避免的过失,所谓时代局限的必然之恶——秦汉流传于市面的书籍实在是太少、太珍贵了,绝大多数儒生都没有那个条件博览群书、逐一比对;在引用经典时多半是纯靠记忆硬记硬背,有所失误在所难免。至于辩论辩急眼了干脆自己编一本经典出来——那其实也不是很罕见。
不过,公开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开。虽然高层学术圈懂的都懂,知道为了论点编造论据是业界常态。但这种秘密一旦被公然揭破,那肯定会激发出难以想象的风波——更不必说,这穆姓方士毫无忌讳,居然在文中直接点了各个大儒的名字,质疑他们编造论据扭曲事实这一套,卑劣可鄙,“迹近杂窃”!
——天爷呀,这不等于直接骂儒生都是文盲吗?
皇帝读到此处,都不由微微一愣,随后直起了后背——这动作纯粹是出于生理本能,是大汉皇帝陛下发自内心的敬意:大汉的儒生可不是后世唯唯诺诺的废物,被刺激狠了是真敢拔出剑来血溅五步;而对汉儒的种种刺激中,指着他们鼻子骂伪造骂剽窃骂扭曲事实,绝对是效力最强、威力最猛、后果也最难控制的那一种。
这人这么猛的吗?
说实话,这篇奏章实在是大大超出了至尊预期。在最初的谋算里,他还一直担心自己精心挑中的小小方士胆子太小见识太少,不敢明刀明枪和儒生正面对冲,搞不好会损伤制衡的效力;但现在看来,这哪里还需要他再搞什么“制衡”呢?这篇文章能直接呈递上来,那和公开在儒生脸上拉屎有什么区别?
天子在朝政中搞制衡搞挑拨,一般也就是拉偏架吹歪风,靠反串和渗透挑动挑动双方的火气,推动两派势力彼此斗殴。但现在看来,还是小作坊野路子下料猛、效力大,只需真心诚意一次表演,就能轻易达到串子反串几十年都梦想不到的境界。
面对这样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的表态,皇帝大感敬佩(太有勇气了!)之余,也生出了极大的喜悦——这姓穆的方士能毫不犹豫对董仲舒发起冲锋,那说明他的制衡之策就已经成功了大半。揭短之仇不共戴天,既然方士敢公开打脸儒家的精神领袖,那儒生的反击也必将激烈强硬、无穷无尽,战斗到大道磨灭为止。
这样的抗衡当然是很不体面、很难看的,但对于已经隐隐生出忌惮的皇帝而言,给儒家上上强度却也没什么不妥——很可能还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有鉴于此,他甚至展开帛书,从头再欣赏这一篇讨伐董仲舒的行文,充分享受隔岸观火的乐趣:
【五花八门,迹近杂窃】——儒生那一套纯粹是剪切史料、扭曲原意!
【想象丰富、蔚为大观】——儒生找不到史料就靠想象力自己编,“以今度之,想当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