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白炽灯嗡嗡作响,九月夹在蜿蜒的队伍里机械地挪动脚步。不锈钢餐盘碰撞声此起彼伏,窗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糖醋排骨的甜香混着花椒味扑面而来。前面的女生要了份辣子鸡,油星子溅在她帆布鞋尖,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目光直直盯着窗口前的今日菜品。
"同学,要什么?"窗口阿姨的木勺在铁锅里磕出清脆声响。九月望着油亮的糖醋排骨突然开口:"麻烦少放糖。"话一出口,指尖骤然发凉——自从和陆川在一起,她就再没操心过甜度。
在东市的夏夜,他总会举着双皮奶小跑着穿过人群,塑料碗外壁凝着水珠:"你尝尝,这次甜度正好。"他总说她像只怕甜的小猫,却会把自己那份也推过来,看她皱着鼻子尝第二口。
打饭窗口的风卷着食堂特有的混合气味,九月端着餐盘在长桌前坐下。糖醋汁在白瓷盘里泛着琥珀色光泽,她咬下第一口,甜腻的滋味直冲喉头,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涩。
他们曾挤在东市夜市的塑料凳上,陆川用竹签串起糖油果子,先在自己舌尖轻点一下,确认不烫了才递到她唇边。
邻座传来餐具碰撞的叮当声,九月用筷子戳着盘里的排骨。糖醋汁在冷光下渐渐凝成胶状,泛着诡异的琥珀光泽,像凝固的旧时光。她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摇晃的槐树影子,细密的枝条在风里摆动,恍惚间竟与记忆里东市夜市的灯影重叠。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提醒她,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就再难戒掉,就像她再也找不到甜度刚好的双皮奶,再也等不到替她试甜度的那个人。
身后突然炸开一阵清脆的笑声。"你喂我嘛——"女孩娇嗔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蜜糖般的黏腻。九月猛地转身,手肘重重撞上旁边男生的餐盘。瓷碗坠地的脆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番茄鸡蛋的汤汁在瓷砖上洇开,像朵破碎的花。她僵在原地,听见男生不耐烦的抱怨声,却只盯着那滩猩红的汁水发怔。
记忆突然翻涌成潮。在东市的老巷子里,陆川也曾这样笑着喂她吃刚出锅的糖油果子,油亮的糖浆沾在他指尖,他却执意要看着她眯起眼睛说"好吃"。此刻食堂顶灯刺得她眼眶生疼,眼前晃动的情侣身影与回忆里的画面不断重叠又撕裂。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那些被翻译错的句子,失去了原本的语境,变得支离破碎。
收拾残局时,九月的手指还在发抖。她蹲下身捡拾瓷片,听见身后传来女孩的嘀咕:"这人真奇怪。"冷风从食堂后门灌进来,卷着糖醋汁的甜腻与番茄的酸涩。槐树影子依旧在窗玻璃上摇晃,而那个会替她试甜度、把温热的双皮奶捂在怀里穿过半座城的人,早已消失在时光的褶皱里。餐盘回收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碰撞声,九月把剩余的饭菜倒进泔水桶,突然觉得连呼吸都带着多余的重量。
细雨斜斜掠过校园梧桐叶,在青石板路上织出细密的水网。九月抱着被雨水打湿的课本,踩着水花往图书馆狂奔。转角处突然撞上一堵温热的“墙”,怀里的笔记本哗啦啦散落,钢笔在积水里划出墨痕。抬头瞬间,她撞进一双略带歉意的眼睛,男生怀里的《纳兰词》《仓央嘉措诗集》也纷纷坠地,其中一本深蓝色封面洇开大片水痕。
“没事吧?”男生弯腰捡书时,手腕上褪色的帆布手环晃进九月眼帘,绳结处还缠着细小的银铃铛。雨水顺着九月发梢滴落,在对方递来的纸巾上晕开深色痕迹。她慌忙摆手:“没事没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男生被雨水浸透的白衬衫上,领口处的褶皱随着呼吸起伏,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叠——陆川总在雨天把外套披在她肩头,自己却淋湿半边身子,嘴里念叨着:“下雨天要躲好,别感冒。”
此刻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摸出来看,依然是空白的锁屏。曾经那个会在暴雨天跨三个街区送伞的人,如今电话那头永远是“在开会”的机械提示音。男生将沾着水的书本摞整齐,一张泛黄的纸条突然飘落,九月瞥见上面工整的钢笔字:“人生若只如初见”。墨迹被雨水晕染,像极了她日渐模糊的回忆。
图书馆二楼最角落的位置,九月把湿透的课本摊开,试图集中精力复习。檀木书架间飘来熟悉的香气,与陆川毛衣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她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颤抖着点开最近删除。回收站里躺着三十七天前删掉的照片,那是在东市植物园拍的:阳光穿透紫藤花架,陆川肩头落着片粉白花瓣,她踮脚去拂,被他突然搂进怀里,镜头定格下两人灿烂的笑容。照片下方的QQ留言还清晰可见:“和我喜欢的女孩在一起,每天都是晴天”。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九月翻开英语课本,夹在其中的明信片滑了出来。那是陆川刚去江市时寄来的,印着江面落日的画面早已褪色,邮戳也模糊得辨不出日期,背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等我安定下来,就接你来看真正的夕阳。”她把明信片贴在胸口,忽然想起昨夜在他QQ空间看到的空白,那些承诺过的未来,原来早就被时间撕成了碎片。
书架外传来窸窣响动,那个男生抱着烘干的书本走过,《纳兰词》扉页露出半截银色书签。九月慌忙别过脸,却在反光的玻璃窗上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将倒影分割成支离破碎的画面,正如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她知道,有些初见时的心动,终究会在岁月里变成无法触碰的旧梦,而她还困在回忆的雨季里,等一个永远不会再响起的“我到楼下了”。
九月盯着手机回收站的照片,手指悬在"彻底删除"键上方迟迟未落。雨声渐密,图书馆穹顶的玻璃被敲出连绵的鼓点。她突然听见邻座传来翻书声,抬头看见那个男生正专注地用钢笔在诗集空白处批注,褪色手环随着书写动作轻轻摇晃。
恍惚间,陆川伏案工作的模样与眼前重叠。她猛地合上手机,将冰凉的掌心贴在发烫的脸颊。英语课本里那张明信片突然被风掀起,模糊的邮戳在光影里忽明忽暗。最终,九月深吸一口气,按下删除键,看着照片化作数据流消失。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梧桐叶上的水珠坠落,在水洼里荡开细小的涟漪。